偌大的宮殿裡,一襲大紅衣衫的綠檀緩緩往前走着,面色冷漠而決絕,她手邊牽着的,是番邦王前王后誕下的唯一的兒子,也是番邦王如今唯一的王子。
他隨着綠檀緩緩往前走,才四五歲的年紀,還不懂事。
“母后,我們去哪裡呀?”他擡頭看着前些日子還會抱着他痛哭的新母后,如今卻變得冷若冰霜,讓他有些不知所措。
綠檀嘴脣微微張開,半晌,還是將要說的話嚥了回去:“你父王病了,我們去看看他。”
“父王病了?”
他顯然沒聽到這個消息,但綠檀的目光卻異常的決絕。
宮人都在後面遠遠跟着,還不到十二月,天上便開始飄着細小的雪花了,隨着寒風從廊邊撲落進來,凍得人動作都不敢大了。
綠檀一路走到番邦王的寢殿前,如今番邦戰敗,已經遞交了降書,那麼他對南疆,也就構不成威脅了。
“王在休息。”
綠檀還未踏進寢殿,就見有人過來將她攔住,綠檀認得他,番邦王的親信,就是他主張要先攻打下南疆,再跟中原抗衡的。
綠檀看他的目光極淡,半晌才道:“小王子總要見一見王的,若是王在休息,那我們便在外面等。”
那人見此,不再說話,轉頭進去了。
小王子還是不知道綠檀要做什麼,輕輕扯了扯她的衣袖:“母后,一會兒見了父王,你帶我去玩嗎?”
“沅兒想玩什麼?”綠檀端莊笑道。
他極開心的咧開嘴笑道:“想騎馬,想玩南疆的蟲蟲,想放中原的風箏……”
“好。”綠檀擡手輕輕揉着他的腦袋,柔柔笑着:“等一會兒見了你父王,我們再去玩。”
一會兒之後,你想玩什麼都可以了,便是這番邦江山,也行……
不多時,之前進去的人又出來了,看了看端莊賢淑的綠檀,再看看半年來跟她相處極好的小王子,冷漠道:“王醒了,讓你們進去。”
“嗯。”綠檀應了聲,低頭看了看沅兒:“一會兒記得說什麼嗎?”
“記得,沅兒要祝父王長命百歲,壽比南山。”
綠檀輕轉手心的蠱蟲,莞爾:“對,沅兒真乖。”說罷,看了看如同張開了血盆大口的深深宮殿,端端站穩,提步走了進去。
林傅是在半夜的時候被驚醒的,他夢到綠檀了,她受了極大的苦。他夢到南疆開始反撲番邦,番邦王便把綠檀投入了水牢,任憑萬蛇噬咬。
他聽着窗外呼呼北風,直接起身,拿了衣裳便匆匆往外而去,但還沒走出院子,便遇上了來傳消息的嚴二。
“你去哪兒?”嚴二面色匆匆,但看到林傅還是驚訝了一下。
林傅抓着手裡的劍,沉聲道:“我要去一趟番邦。”
嚴二聞言,微微皺眉:“我剛好得了番邦的消息,你一道過來聽聽吧。”說罷,便又急急往林清愚的房間而去。
他們自從在京城外接到楚姒後,便一路南下往趙煊逸所在的襄陽而去,這幾日剛好遇上風雪,便暫時停下投在一家客棧中。
聽到有緊急消息,楚姒也睡不着了,隨着林清愚一道起了身,到了外間來。
“番邦怎麼了?”林清愚坐定後這才問道。
嚴二回頭看了看跟來的林傅,再看看林清愚,道:“番邦王,死了。”
楚姒跟林清愚對視一眼,均覺得奇怪,番邦王身強力壯,也沒聽說有什麼隱疾。而且此番大戰,他雖損失了不少兵力,但及時投降,撤掉入了中原的兵以後,便沒再出戰,他既無隱疾又未受傷,應該不會突然死了纔是。
林傅想了想,還是開口:“綠檀是不是出事了。”
嚴二面色微微凝重的看了他一眼:“有人指認是她毒殺了番邦王,現在已經將她投入大牢,不日問斬。”
楚姒看了看林傅,林傅也擡眼看了過來,朝楚姒擡手:“我去救她。”
楚姒看着他,心裡想的卻是綠檀的想法,只是到底沒說出來:“你去也好,不過凡事不可勉強。”綠檀身上揹負的,不止是她自己的一輩子,還有她所認爲的,南疆的臣民。
林傅眼底發酸,走之前又看了看林清愚:“若是這一次再不行……我便回離陀島。”
“嗯。”林清愚微微頷首,看着他毅然決然的背影,只抓着一旁楚姒的手,輕笑:“很快我就能帶你離開了。”
楚姒莞爾:“好。”
林清愚回頭看了看嚴二,問道:“劉將軍收兵了嗎?”
“聽您的吩咐,退兵三十里,守在了南疆邊境。”嚴二道。
林清愚頷首:“襄陽現在情況如何了?”
嚴二瞧了瞧楚姒,道:“楊小將軍剛開始雖勢如破竹,但後面因爲糧草供應不足,而被圍困,而後楊老將軍和鄭將軍自動請纓,纔算是救回了小將軍,不過大軍折損過半。那些藩王開始聯合在一處,一部分已經往京城的方向攻去,襄陽現在也是岌岌可危了。”
林清愚面色有些凝重,那些藩王們各個都是老成精,楊辭到底作戰經驗不足,雖有老將軍和鄭雲在,但老將軍已經是心有餘而力不足,至於鄭雲,怕是還記恨着趙煊逸,不能安安心心作戰。趙煊逸掛帥,雖然也能鼓舞士氣,但他這麼多年,從未出戰過,紙上得來的東西終究太過淺薄,若是傳來襄陽失守的消息,他也不意外。
“他還未通知豫親王出戰麼?”林清愚道。
嚴二搖頭:“裡面傳來的消息是,只要豫親王在京城一日,皇上就不會給他兵權,除非豫親王到襄陽來。”
林清愚微微嘆了口氣,緩緩起了身,看着被寒風吹開的門,才道:“去信給豫親王吧,要麼現在趁亂奪位,要麼來襄陽城,受皇上調派。”
楚姒也有些驚訝:“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了嗎?”
林清愚微微頷首:“襄陽是要塞,若是失守,那些藩王們便能勢如破竹,一路殺到京城,到時候說什麼都晚了。”
“可是豫親王去襄陽,趙煊逸一定會讓他打前鋒。”楚姒還是有些擔心,趙恪雖然有些謀略,也會些功夫,但到底不是久經沙場的將軍。
“放心吧。”林清愚安慰的看了看她,疼惜的擡手輕輕撫了撫她的臉頰,笑道;“豫親王心裡自有數。本就沒有萬無一失的事,更何況現在要爭的,是這天下。他若沒有傾盡所有的勇氣,也不配坐到那個位置,來坐擁萬里河山了。”
楚姒聞言,微微頷首,不再多說,戰場上的事,終歸林清愚要懂些,她也樂得安安靜靜的養胎。
林清愚回頭看了眼嚴二,笑道:“你也辛苦了,且先回去休息吧,明天一早出發。”
嚴二頷首離開,楚姒正準備跟林清愚一道離開,卻被他一把拉住:“外面天寒,小心些。”說罷,他將自己披風蓋在她身上,瞧見她略帶着睏倦的眼睛,才拉着她的手,溫柔笑道:“走吧。”
感受着他手心的溫熱,楚姒覺得心口好似涌過一陣暖流,微微頷首,這才隨他回去。
這幾日風雪越發大了,等林傅趕到番邦見到綠檀時,她正坐在牢中。
依舊是那身刺眼的大紅色衣裳,好似已經受過刑了,衣衫破爛,露出一道道血痕。
她就那樣蜷縮在牆角,巴掌大的窗口灌進來的冷風讓她面色蒼白,嘴脣也有些發青了。
聽到牢門外有腳步聲,眼睛也沒擡:“什麼事?”
林傅聽着她輕飄飄的聲音,手心收緊:“綠檀……”
他的聲音纔出來,綠檀便渾身震顫了一下,而後卻只冷漠笑道;“你還來做什麼?”
“跟我走……”
“我不會跟你走的。”綠檀想也沒想便直接拒絕;“我沒有理由跟你走。我是番邦的皇后,是番邦王的女人,還是南疆的公主,我怎麼可能跟你走呢?”
綠檀的話似乎帶着幾分鄙夷,但她眼裡的淚卻還是沒忍住落了出來。
她鄙夷的,是自己。
林傅拔出劍,劈開牢門,推門而入,看着面如死灰的綠檀,心疼的上前想要將她抱起,卻被綠檀推開,她瞪着他,嘶啞着嗓子冷笑:“你這人,沒有自尊心的嗎?我現在是別人的女人,我都在趕你走了,你怎麼還不走!”
林傅忍下心頭的苦澀,上前便將她死死抱在懷裡:“我要你跟我走。”
綠檀能聽到他微微顫抖的聲音,她多想這樣抱着他大哭一場,然後叉腰大喊,過去算個屁!可是她不能這麼做,她還有她的父王母后,還有她的南疆子民,她不能連累了林傅。
“你走吧。”
綠檀終是開口,卻依舊貪戀他懷裡的溫度,不肯鬆開。
林傅緊緊攬着她,感受着她身上的冰涼,一聲又一聲,開始帶着祈求:“你跟我走好不好,我們離開這裡,離開這些是非,好好過日子,我們還可以生兩個孩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林傅說到最後,已經開始哽咽,發紅的眼睛裡,眼淚滾滾落下,綠檀一次次的拒絕,讓他心如刀割,看着她受委屈受苦,他更加難受。
綠檀聽着他的祈求,擡手狠狠抓住自己心口的衣裳,那裡,好似有千萬把刀在剜她的心臟。
“走吧,忘了我……”綠檀終於不再眷戀,一把將他推開了。
林傅祈求的看着綠檀:“你跟我走……”
綠檀已經抹去了眼淚,冷漠的轉過了身:“你就算殺了外面的守衛,不一會兒還會有更多的守衛過來,你若是再不走……”
林傅看着她絕情的背影,想要上前,綠檀卻已經拔下了頭上唯一的簪子比在脖子上:“你若是再不走,我現在就死給你看!”
“你當真這樣決定嗎?”林傅心如刀絞。
綠檀微微擡頭,想要將眼裡的淚收回去,等到再開口,聲音不會再顫抖了,才篤定而又冷漠的說出了那句最無情的話:“你去娶妻生子,我也也會爲番邦王誕下皇嗣,往後,君走陽關道,我過獨木橋,死生,不再相關。”
“死生不再相關?”林傅看着她的始終不肯轉身的背影,脣瓣竟掀起了絲絲笑意:“好一個死生不再相關……”
外面的軍隊終於趕了過來,瞬間將牢房外面圍住,走在最前頭的,是剛剛登基的小王子沅兒。
沅兒不知發生了什麼,甩開侍從的手急急跑了過來,一把抱住綠檀的手:“母后,他們說你肚子裡有小皇弟了?”
綠檀垂下眼簾看着他,像以前那般笑了起來:“是啊,所以,我怎麼可能殺了先帝呢。”
“我就說,母后這般好,絕對會做那等惡事的!”沅兒說完,回頭看了眼站在牢中被劍架住了脖子的林傅,問道:“他們還說,他是刺客?”
“他們誤會了。”綠檀牽着沅兒的手轉過身,一邊流淚,一邊笑看着林傅:“他是母后曾經的故人,還請饒他一命。只不過,母后不想再見到他了,沅兒就幫母后把他驅逐出境,永遠也不許他再入番邦了吧。”
一旁跟着的大臣們想要提醒一句,但沅兒很快便應了。
林傅沒有再掙扎,最後跟綠檀對視一眼,看着她眼底的淚花和決然,手中的劍落在地上,任憑眼睛酸脹的發疼,也不再說話。
綠檀帶着沅兒直接出了大牢,可她每往前走一步,都像是走在了刀尖上,步步錐心刺骨,但她知道,她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從地牢出來,不多時,便已經重新梳妝好,換好大紅鳳袍,母儀天下。
她牽着沅兒的手,登上了那個象徵高位的寶座,百官跪伏朝喝,但巍峨宮殿,她眼底看到的卻全是失了顏色,心裡也似乎沒有任何感覺。
苦痛,歡樂,悲傷,欣喜,她全部都感覺不到了,彷彿那顆原本是肉做的心,現在變成了寒冰。
坐着高高的轎輦,她穿過了以前取悅番邦王的宮殿,緩緩擡起塗着大紅蔻丹的手,讓轎輦停下。
有卑謙的嬤嬤上前扶住她的手,輕聲詢問:“太后,您想做什麼?”
她看了看那宮殿,神色木然,淡淡轉過身合上眼:“我什麼也不想做了,回吧,回吧……”
以前那個活潑不計後果的少女再也沒了,剩下的,只有她這等着一天天老去,直至死去的軀殼。
狹長的甬道里,颳起一陣寒風,捲起飄零在空中的白雪,人耳邊迴響着的,也只剩下一片嗚嗚然之聲。
不知這嗚嗚然,是風聲,還是人心底的哭聲。
襄陽失守,既在意料之外,卻也在情理之中。
楊辭跟趙煊逸派來的將軍起了爭執,結果在他打前鋒的時候,那將軍竟挾私報復,待他衝到前方戰場之後,自己則收了大部分兵馬撤回了襄陽,若不是老將軍拼死將楊辭救出,怕是楊辭也就死了。
鄭雲氣得當即砍下了那將軍一條胳膊,被趙煊逸直接趕出了襄陽城。
襄陽無大將,失守也並不讓人意外。
襄陽一失,如同滾雪球般越來越大的藩王勢力便趁勢進攻,接連又奪下了四座城池,至此,中原疆土已失一半,加之趙煊逸一直留在軍隊未曾回宮,朝中的事物已經亂套,無人管流民,無人管各處冒出來的暴動,一時間,哀鴻遍野,餓殍遍地。
趙恪趕到的時候,他們已經從襄陽撤了出來,暫時駐守在一個小縣城裡,不過這小縣城也是岌岌可危。
他見到趙煊逸時,趙煊逸正坐在房間裡,兩邊都是副將參將,卻一個個全部沉悶着臉不敢說話。
趙恪進來,見了禮,不等開口,趙煊逸卻啞着嗓子說話了:“方纔有人來報,民間已經出現易子而食的情況,難道,真的已經到這個地步了嗎?”
趙恪微訝,忙擡手:“如今六部的尚書一心想着卷錢跑路,老四不擅打理政務。這半年來,戰火連連,遍及全國,穀物失收也是正常,在加上各州府不作爲……”
“好了。”趙煊逸打斷他的話,看了眼底下的人:“你們怎麼看?”
衆人均是起身跪在地上不說話,趙煊逸恨得眼睛發紅,可氣過了,才覺得懈怠:“如今我們連連敗退,朕在想,要不要求和,也好還百姓一個安穩。”
趙恪皺眉:“皇上,若是求和,這江山還能不能姓趙,怕都是個問題。”
“朕知道,如今朝野上下,全是窟窿。國庫虧空,官員不作爲,朕一心想要打勝仗,可奈何還是節節敗退。”趙煊逸頹然說着。
趙恪不知他怎麼忽然有這麼大的變化,難道是‘易子而食’的事情刺激到他了嗎?
似乎察覺到趙恪的疑惑,趙煊逸輕笑着搖搖頭:“以前曾在書上看過,百姓們餓急了,就將家裡的老人、孩子、妻子都拿出去,交換了吃,以前在書上看,總覺得虛無縹緲,在朕的眼皮子底下絕對不會發生這種事,可是現在,你看看,朕的百姓,就在朕的眼前,做着吃人的事。”
他眼睛發紅,面色微青,這小半年的奔波和操勞,讓他早已不復之前的清貴俊逸。下巴上滿是胡茬,眼窩深陷,好似好幾天沒有睡覺了一般。
趙恪垂下頭不說話,趙煊逸卻站起了身,走到門邊看着外面的風雪:“朕昨晚悄悄出去看過,路邊全是凍死的人,那尚在襁褓的嬰兒不知母親已死,還在哭着喝奶。七皇兄,朕本來……是想給他們一個強大而富饒的太平盛世,可是現在卻給了他們人間煉獄……”他哽咽起來,幾十年了,他不曾這樣覺得哀傷過。
趙恪擡眼看着他發紅的眼角。微微皺眉:“但是求和是絕對不行的!”
趙煊逸收斂好情緒,看着院子裡一顆已經掉光了樹葉的樹,看着寒風吹動它的枯枝,緩緩開口:“那豫親王覺得,朕應該怎麼做呢?”
趙恪瞧見他這般語氣,忙拱手:“臣覺得,皇上先行撤回京城,臣願意替皇上死守此城!”
趙煊逸微微怔了一下,轉頭看了眼趙恪,沒有說話,提步便步入了風雪中,後面,是他的士兵。
趙恪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麼,但唯一肯定的是,有些東西他一定想通了些,但與之相關的,便是自己的處境,怕也更加危險了。
從趙煊逸處離開後,他找到了已經悄悄到了縣城住下的林清愚,楚姒也在,旁邊還有他這次一併帶過來的許寄禾和小福兒。
小福兒眼睛腫的很高,許寄禾在一旁安心的給他們二人把脈,還打趣道:“你這孩子這麼久都沒掉,等回頭生下來,怕是個敢捅天捅地的小霸王。到時候你們可得保護好了,不然得天天捱揍。”
“我會保護弟弟的!”一旁慕明咬脣道。
許寄禾微微訝異了一下,看了看楚姒,見她脣邊含着笑意,便也不多問了,只瞅了瞅林清愚:“跟你們這羣人一起,還真是刺激,一天到晚生生死死的。”
林清愚輕笑:“總比留在鄭家煉毒好吧。”
許寄禾微微挑眉,不再多說。
趙恪過來,看了看林清愚的腿:“好些了嗎?”
“嗯,快好了。”林清愚也不起身,瞧着趙恪自出現眉頭就沒解開過,道:“怎麼了?”
趙恪輕呼了口氣,將方纔見趙煊逸的情形說了。
“如今兵臨城下,本王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王爺可還記得我父親的那十萬大軍?”林清愚淡淡笑道。
趙恪微怔:“十萬大軍也不敵那些藩王們聯合起來的五十萬大軍,除非這十萬大軍能在他們的後背,能與我來個夾擊……”趙恪說着說着,卻看到林清愚面上的笑容越來越大,不由睜大了眼睛,身子也坐直了些,微微傾向他:“清愚,該不會侯爺他們已經到了我所想的地方了吧。”
“只等王爺一聲令下。”
“好!”趙恪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笑看着外面越發淒寒的景色,道:“等皇上一回京,我們便即刻動手。”
“嗯。”林清愚頷首。
趙恪終是嘆了口氣,轉頭看了看屋子裡的人,道:“本王也不敢保證一定成功,你們先暫時離開吧。”
“好。”林清愚頷首,他現在肯定不會再帶着楚姒在此冒險。
楚姒猶豫了一番,還是開口:“楊家人……現在怎麼樣?”
趙恪莞爾:“放心吧,死不了,楊辭是個勇武有智謀的,往後一定能成爲一等一的好將軍!”說罷,這才轉頭離去。
楚姒看着他離開,心雖然依舊沒有放下去,但她知道,她不能再阻攔什麼了。楊辭跟楊老將軍一樣,他們忠的不是皇帝,而是這天下百姓,只要百姓有難,他們絕不會退縮。
趙煊逸尋來,林清愚和楚姒也不覺得意外,反而早早準備好了熱茶,溫好了酒,彷彿是在等着他過來一般。
他的鎧甲依舊沒有卸下,身後跟着數百的隨從,但他才踏入這小院子的門,便看到了正跟丫環一起說笑着的楚姒。她還是那樣明媚,眼底如幽潭一般,吸引着人不斷的探尋,可她現在跟自己,已經隔着千萬重山了。
若是當初他們真的都死了,現在會是一副什麼樣的光景呢?
趙煊逸提步慢慢走近,楚姒和林清愚一同起身行禮。
林清愚一身黑衣如墨,楚姒一身淺青色衣裳素淨,兩人面色均是平靜,好似不曾聞見這戰火一般。
“好久不見……”他終於開口,嗓子微微有些啞。
楚姒擡眼看他,眼底已經沒有那份執念了,反而多了些坦然。
他依舊不爲當初要殺楚姒和林清愚趕到後悔,他只知道,自己一心要做的,不是摧毀,而是建立,只是最後的結果讓他失望罷了。
趙煊逸深深看了眼林清愚,再看了眼楚姒,便沒再多說,轉身徑直往外而去。
讓百姓陷於戰火,他不是個好皇帝。但若是他真的聽了趙恪的,即刻班師回朝的話,他不會名留青史,也不會人人稱頌,等百年之後人們提起,他們只會說,他們有一個既愚蠢又窩囊的皇帝。
誰也沒想到,趙煊逸會在半夜偷襲,自己做前鋒,誓死一戰。因爲所有人看來,他一定會乘機把趙恪推出去,讓他死,然後自己再安穩的坐在那高高的位置上。可是所有人都忘了,趙煊逸從一開始,就是想做一個好皇帝的,他只是太急功近利,太想從身邊這羣人中顯得出挑,顯得更加具有作爲一個千古帝王所要具備的素質。
他在過程中慢慢迷失了自己,盲目的模仿着先帝,開始不折手段,可是他忘了,他在成爲皇帝之前,一直都是最磊落乾淨的八賢王!
戰鼓擂動,廝殺的叫喊聲震天,火光綿延數裡,誰也沒曾想到,這皇帝大半夜回來偷襲,一時間,那些藩王被打得措手不及,接連倒退數十里。
有副將看着騎着戰馬在人羣裡廝殺的趙煊逸,驅馬過來:“皇上,我們回去吧!”
趙煊逸已經殺紅了眼,他覺得好疲憊,成爲皇帝的這段路,是他用友人、親人的鮮血鋪出來的,他太累了,太苦了,身邊連個可以傾訴的人也沒有。
“乘勝追擊!”趙煊逸大喝一聲,似乎沒有聽到旁人的話一般,看着士氣瞬間高漲,駕馬往前殺去!
等趙恪急急通知林竹隱的十萬大軍也發動攻擊時,趙煊逸已經帶兵廝殺了一夜。
一刀刀砍下去,濺在身上的血漿讓他整個人變得麻木,他似乎又看到了在大火中痛苦哀求的瑤兒,看到了爲了自己而死蔣繁、母妃和其他所有親近的人。他的身體彷彿不覺得疲憊,不覺得累,不斷擡手砍下一個個的腦袋,他這樣瘋狂嗜殺的樣子,將那些藩王也給嚇住了,誰也沒曾想,曾經那個雖然面冷但卻賢德的八皇子,竟變成了這樣一個殺人狂魔。
趙恪領兵開始伏擊,似乎打算跟着趙煊逸一起,一鼓作氣,打得這些藩王不敢再動彈。
楊老將軍也鄭雲半夜聽到戰鼓時,二話沒說,也跟着一道出來加入了戰鬥。
楚姒一夜未眠,站在門口,彷彿能看到前方的戰火。
“要結束了。”林清愚今日看到趙煊逸過來時便知道。
楚姒覺得鼻子有些酸,前方的哀嚎聲一陣陣傳來,讓她覺得心更酸:“若無戰事,纔是天下太平。”
林清愚擡手見她擁入懷中,輕輕蹭着她的小腦袋:“一切都會好的。”
楚姒聽着他胸膛傳來的一聲聲有力的心跳,擡手攬住他的腰,似祈願般重複着他的話:“一切都會好的。”
一切都會好的,只要慾望消,恩怨盡,天下太平。
利箭不知從何方而來,終於還是穿透了趙煊逸堅硬的鎧甲,直入他的身體。
他咬着牙,可是手臂好似已經麻了,擡起頭,卻原來他們已經將藩王們逼退出了襄陽城,他已經到了襄陽城的樓下。
城樓上,是他的兵,搭着弓箭,對着準備撤離的藩王軍。
爲首的藩王騎在高大的戰馬上,兩鬢早已灰白,目光銳利狠毒如草原上最兇狠的禿鷲。
“我們撤退吧!”有人過來勸道。
他看着前方戰馬上目光冷寒的趙煊逸,哈哈大笑出聲:“他一個從未真正傷過戰場的小兒,今日豈能打敗我?”
“可是……”
“來人!”他不管旁人怎麼勸說,他就是不相信趙煊逸如今真的不怕死,真的敢就這麼不要命的往前殺。
趙煊逸似乎聽到了聲音,擡眼朝他看過去,冷硬的嘴角終於牽起,舉起自己飲盡鮮血的刀,寒聲大喝:“給我殺!”
戰鼓再次起,兩方兵馬再度交戰,鄭雲帶着趙恪從蒙古又借來的十萬兵馬殺來,加之林竹隱帶領的十萬兵馬攻其不備,兩面夾擊,讓原本一起合作的藩王們都開始帶着各自的人馬四散而逃,潰不成軍。
沒人知道這場仗打了多久,只知道從夜晚開始,到現在天色將黑。
趙煊逸覺得自己疲憊極了,他的戰馬跑不動了,他也擡不起手裡的刀了。
看着衝在最前面的楊老將軍,趙煊逸張張嘴,不及說話,身後一道破空之聲,又一支箭直直射入他的肩膀,讓他一頭栽倒在了地上。
他看得到周圍圍過來的士兵,看得到依舊還在拼殺的楊老將軍,這樣躺下來以後,也同樣看得到遠處城樓上,他熟悉的身影。
他的耳朵似乎屏蔽了所有的聲音,他看到滿是烏雲的天空上飄落的雪花,好似成了慢動作,慢慢落下,他的瑤兒也扎着小辮子在甜甜衝他笑,還扯着他的衣裳,耍賴撒嬌的要他陪着她玩。
她以前總是這樣大膽的,可是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變得害怕自己,連跟自己說句話,都要帶着哀求了呢?
他不記得了,他只記得在將瑤兒帶上祭天台,將她綁在火刑柱上時,她揮舞着小手,軟糯的聲音裡盡是祈求與害怕。那個時候,她一定很想她的父親保護她吧。
趙煊逸眼前的畫面好似越來越模糊了,眼前閃過的人影很多,父皇、母妃、清愚、姒兒,還有爲了自己賠了一生的繁兒……
最後,就讓他再看一眼被他弄得滿目瘡痍的江山吧。
以前他覺得死很可怕,但是現在,他仍舊心有不甘,但更多的卻是解脫。
他終於不用再揹負這萬千臣民,不用再揹負累及自己一世的名聲。
雪突然變大,覆蓋在了戰場上,覆蓋在了那些猙獰的屍體上,銀裝素裹,似乎要掩飾去這位帝王所有的不堪和錯誤,也似乎要掩埋盡這世間所有的污濁。
趙恪緩緩走過來時,趙煊逸直直睜着眼睛,面色木然。看不出他是後悔,還是慶幸。他平靜的好似從不曾經歷過這些一般。
“王爺……”旁邊有人輕喚,趙恪回頭看了眼站在城樓處的人,那人是自己的副將。他看見他動手了,雖不是他指使的,但他並沒有阻止。
他在趙煊逸身旁蹲下,擡手合上他不肯閉上的眼睛:“皇上……駕崩了。”
十二月的大雪,比往年似乎還要更大些,似乎千里疆土,都要被這厚雪給掩埋了。
帝王掛帥,沒日沒夜的戰爭便讓之前勢如破竹的藩王們潰散而逃,瞬間舉國歡騰,百姓們也似乎有了生的希望。
藩王們既然潰散,便不足爲懼。
趙恪親自護送趙煊逸的棺槨回京,順便繼任新皇,且任命了老將軍和林竹隱爲統帥,收拾殘局,至於那個背後放箭的副將,趙恪沒留,直接處置了。
他不想狡兔死,走狗烹,只不過他比趙煊逸更加懂得什麼樣的人該留,什麼樣的人不該留。
新皇有強大的蒙古做後盾,番邦更是沉寂下來不敢說話,唯獨南疆還在蠢蠢欲動,不過暫時也不足爲懼了。
等到中原的戰事徹底平息下來,已經是到了三個月後了。
某條官道上,嚴一趕着馬車再前面,小福兒從裡面探出頭來,皺着小鼻子:“你慢着些,別顛着小姐了。”
嚴一忙勒住了馬慢慢往前走,笑道:“前面再不遠就是京城了,楊將軍和鄭將軍他們怕是早就到了,在等咱們呢。”
“要等就讓他們等便是,左右小姐都七個月的身孕了,他們等等也不妨事。”小福兒噘嘴說完,回頭看了看倚在馬車裡抱着暖手爐的楚姒,笑起來:“小姐,咱們這還不容易從襄陽回來了,你說皇上會封賞咱們姑爺什麼爵位?”
楚姒卻笑起來,敲敲她的小腦袋:“瞎想什麼呢,現在戰事剛停,我又顛簸不得,只能暫時先回京城,不過等這孩子出生了,我們就該走了。”楚姒摸着已經肚子,似乎能感受到孩子的動靜。
小福兒怔住:“離開?咱們去哪兒?”
“你想留下?”嚴一忍不住問了一句。
小福兒朝他扮了個鬼臉便放下車簾縮回了馬車裡,開始跟楚姒絮絮叨叨的說着話。
楚姒聽着她這嘮叨的聲音,好似又回到了之前那段安定的日子般,可惜此番回京,早已是江山易主,物是人非了。
林清愚身子好了些,騎着馬跟在楊老將軍身後聽着他的教誨。說是教誨,不如說是兩人在交流心得,越是說得多,楊老將軍便越是喜歡林清愚。
“等回京了,你們有什麼打算?”老將軍終究是嘆了一聲,二月的風雪還未停下,今年春天少不得又是一場雪災,而後便是大水,不過好在他已經有了經驗,竟也不那麼怕了。
林清愚回頭看了眼掉的老遠的馬車,笑笑:“聽姒兒的。”
老將軍聞言,頓時哈哈大笑了起來:“好,好啊!”說罷,前頭已經是城門了,而趙恪一身龍袍,早早的立在了城門口,等着迎接他們回來。
百姓們也開始歡呼,迎接他們的大功臣,老將軍看着底下的百姓,眼眶微溼,
楊辭的傷已經好了,騎馬在最後面,但老遠看着站在城門口翹首以盼的素衣女子時,心口莫名動了一下。
許久不見,他竟有些想念了。
鞭炮聲聲,趙恪親自下了龍輦過來迎接,馬上的幾人也迅速下來行禮。
趙恪上前,親自將老將軍和林清愚扶起,笑道:“這次多虧了你們,否則,戰火還要蔓延到何處,便不得而知了。”
“這是老臣應該做的!”老將軍略有些哽咽。
林清愚神色淡淡:“戰事雖然平息了,但接下來的事情纔是真正難處理的。戰後的疾病,百姓要吃糧食,要捱過這個冬天,冬天過後,還有災情。”林清愚只提了一些,並不多說。
趙恪看着他笑起來,擡手親暱的拍在他肩上:“有你在,朕不擔心這些問題。”
“臣不敢當。”林清愚忙拱手,趙恪只是哈哈笑着應付過去,轉頭便讓人搬了嘉獎的聖旨,擢升楊辭爲一品將軍,鄭雲同爲一品鎮國將軍,老將軍賜封平南王稱號,享俸祿千石,至於林清愚,則是直接封了一品丞相,楚姒也得賜一品誥命。
皇帝的聖旨才說完,鄭雲就急眼了,他可是答應過媳婦兒要離開京城的。
他忙上前攔着趙恪笑道:“皇上,臣是要回去繼承家業的,您看這……”
“家業再過一兩年繼承也不遲,現在南疆還在虎視眈眈呢,你們可都得留下再幫朕幾年。”趙恪毫不介意的拍拍他的肩,便笑着走開了,林清愚聽着他這話,看着才趕到的楚姒,兩人對視一眼,眼裡皆是狡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