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主,袁世凱傳來消息,說是南軍一直未曾出城接戰,只是憑堅城用大炮。因着火器犀利,準頭又足,加上武勝關天險難攻,北洋新軍傷亡厲害,重賞之下,也不願再戰……”
“嗯!”
“主子,山東孫寶琦取消了獨立,通電說仍舊服從我大清的命令,一切唯朝廷的旨意行事……”
“知道了。”
“大人,江寧將軍鐵良急報,東南亂黨勢大,他一人抵擋不住,亂黨昨日已經陷了南京城!”
“那朱崇禎在石家莊露一次面,之後便沒了消息,帶着一個斷了腿的吳祿貞,他去了哪裡,查到了嗎?”
“這……前些日子,曹錕領着北洋新軍第三鎮在石家莊和朱崇禎交了手,不過只打了一天,那朱崇禎就不知了去向。曹錕來電,說是晉軍退回了娘子關,奴才想,那朱崇禎或許也入了山西吧。”
“哼!下去吧。”
“主子,灤州的張紹曾已經被袁世凱用計逼走,奉天的藍天蔚也被趙爾巽逼走了,如今直隸與東北都已經……”
“門主,”一個聲音急喘着氣,“門主,俄國人派兵進了外蒙,外蒙活佛哲步尊丹巴宣稱脫離大清,要建大蒙古國!”
“砰!”載泓揚手便將茶杯砸在地上,摔個粉碎,怒罵道:“狼子野心!”
王士珍見這一早的消息也處理的差不多了,便揮了揮手,讓下面的人都退了出去,爾後他小心的勸道:“主子,昨兒剛剛落了一場雪,外面景色不錯,主子也在這屋裡悶了許久了,不如出去走走,靜一靜心。”
載泓彷彿沒有聽見,只是氣鼓鼓的看着腳下的碎瓷,好一會兒,才忽然嘆了口氣,起身披衣,慢慢向門外走去,王士珍揮了揮手,想叫幾個宮女跟着,但載泓搖了搖頭,只一個人漸漸行進了茫茫的天地之間。
這四九城,的確是剛落過一場雪,入冬的第一場雪。只是那雪雖紛紛揚揚的飄蕩了一夜,其實落得倒並不十分的厚實,踩在腳下,只不過纔剛剛漫過靴面。但這便已經足夠,足夠將天地之間所有的顏色遮去,唯獨餘下這撲進雙眸的冰雪之色。
載泓信步向前走着,不過十數步,卻忽然聽見遠處傳過來淙淙琴聲,先是鍾乳滴石,清幽曠遠;忽而滴水成溪,涓涓而流;載泓本是滿懷心事,但聽到這琴聲,便忽覺天地一寂,心神一寬。
案牘勞形,不知不覺之間,便往去一月有餘。這一雙手,倒是掌興廢存亡之日多,撫琴抒懷之時,卻是越發的少了。
溯着那琴聲,載泓便向源頭行去。恍然間,卻是到了景山的萬春亭,卻見一個朱衣的少年,正在那裡弄琴,淙淙琴聲流韻,原是此處涌出。
聽到腳步之聲,那少年並不稍停,不過略略擡頭,看到載泓,卻只是微微一笑,映着這滿山雪色,青青松柏,倒別有一番冬季難有的清秀。
這人,載泓卻是不識。因琴知人,她倒也知這朱衣少年胸懷磊落,非是一般蠅營之徒。載泓駐足一旁,留神聽那琴聲,眼睛卻放眼望去,看向這混沌的四九城,遠遠地,似乎也能感受到,這天地山川之間綿延而來的歷史長流,與那塵世中不斷不絕的一絲生氣。
也許是因爲載泓的到來,擾了興致,那朱衣少年又續續彈了不到一盞茶的功夫,便止住琴絃,讓這天地間的靜寂之氣,又重新蔓延了開來。
“你是哪家的少年?怎麼會出現在這景山之上?”載泓清清的問道。
誰想那少年答的卻是甚奇,只是長吟道:“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原來是納蘭家的,難怪琴聲天然,率性自在。”
“能說出這番話,姐姐看來也是通曉琴音之人,”朱衣少年笑道,“不知你可識得我手中的琴嗎?”
載泓聞言轉身,拿眼望去,那少年攤開手臂,將琴完全現出,載泓只看了一眼,便驚道:“這是繞樑之琴?”
朱衣少年哈哈大笑,“姐姐果然是個懂琴之人。今日倒是來的值了!”
“這繞樑琴,傳言早就湮沒無蹤,你卻是從何處得來?”載泓心中好奇,不禁問道。
“說來無奇,不過是少年時的一樁際遇罷了。”朱衣少年淡淡說道。
載泓見少年不願細說,也便不再追問,略停了一下,轉身便欲下山。不料想那少年突然問道:“我聽傳言,此山便是當年明思宗朱由檢自縊身亡的煤山。可我尋遍全山,並不見有鐵鏈鎖着的罪槐,不知道姐姐可知道那罪槐現在何處?可還在這人世嗎?”
這話突如其來,卻將載泓問的一驚,她迴轉身來,冷眼看着那少年,聲音頓時有些厲色,“你尋罪槐作甚?”
“無他,只是如今正當國事紛亂之秋,見眼前之事,頗像當年,所以過來感懷一下罷了。姐姐莫要誤會。”
這話卻直直的探到載泓的心中,她通略經史,自然知道這少年所言爲何。不錯,眼前這中華大地上的亂象,的確是有幾分當年明亡之時的模樣,不,只怕是比當時更有不如。相同的,是那異族盤踞滿蒙,日侵月逼,自北方襲來;相同的,是皇族糜爛,再無當日血性骨氣;更甚的,卻是漢人士族已經離心,紛紛自立,脫離朝廷。更甚的,卻是這片國土之上,無數通衢要衝,已經是他國異族的領地。想那明末崇禎之時,國內士族仍舊凝聚之日,李闖就敢發檄文,稱“嗟爾明朝,氣數已盡!”,那麼方今如此之世,這大清,如何還不算是氣數已盡?
恰眼前飛鳥絕跡,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
這大清,成也寡婦弱君,失也寡婦弱君。這老天,最喜輪迴,卻是恁的喜歡逗弄於人。載泓這般想着,胸中血氣便一陣翻滾,張嘴便欲嘔吐。
那朱衣少年見狀,急伸手在空中虛點幾下,助載泓平復血氣,又隨手劃過琴絃,一陣清新普善之音嫋嫋而出,頓時將載泓胸中的一股悶氣,化去無蹤。
載泓手撫胸口,長嘆了一口氣,“走吧,我帶你去看看,也許過不了多少時日,那便是我的埋骨之處了。”
說罷,載泓前面帶路,便向那罪槐之處行去。其實罪槐所在之地,離這萬春亭並不遠,統共也不過數十步而已。那朱衣少年見載泓在一棵槐樹下停住,叉手呆呆的看着,不禁有些遲疑,他思之再三,還是問道:“我聽風言說,這罪槐之上,是有鐵鏈纏身,這棵老槐雖然風致頗像,但……”
載泓不等少年說完,便低聲說道:“當年庚子變亂之時,八國聯軍進了北京,法國人搶先進了這景山,就把鎖鏈也一塊掠走了。”
“又是法國人,”那朱衣少年有些氣憤,“這法國人也忒的沒見過世面,竟連一根纏樹的鎖鏈都要劫掠,真是鄉野的暴發田戶一般!”
“便是這等鄉野匹夫,我中華如今竟也匹敵不過。”載泓心中悲傷萬分,這大清國,現在哪裡還有半分的臉面?到如今,只不過是一個任人賞玩的籠中鳥罷了,洋人喜歡站在一處遠遠的賞玩,有實力的疆臣,喜歡遠遠供着這個表面的體制;但許許多多愛面子的國人,卻是恨不得一腳將它踩個粉碎。
這時,虛空中卻又飛揚起無數冰晶雪魄,紛紛擾擾,忽起忽落,倏忽間便天地充塞,渾然一白。
載泓正自發呆,卻見一旁朱丘已經擺出幾樣果品,恭恭敬敬放在樹下的石欄之上,然後取出一小罈子酒並幾個酒杯,一次擺開,酒杯滿上,自己端起一杯,衝着那罪槐敬道:“非是亡國之君,卻逢亡國之世,此時也;命也;運也。悲喜無路,但一番心血明月知!”
“無知後人到此,暫憑杯酒相祭。尚饗!”
說罷,那朱衣少年便將手中杯酒傾灑於地,眼眸呆呆的看着那棵滄桑無語的古槐,不知道心中在想些什麼,只是忽然之間,兩行淚便漸漸自眸中涌出,寥落在塵。
“非是亡國之君,卻逢亡國之世……”載泓喃喃的念着這兩句話,似是有些癡了,“想不到我載泓苦心經營這十數年,也不過是鏡中花水中月,到頭來,卻連一個空歡喜都沒有……”
那朱衣少年本自出神,耳畔忽然聽到“我載泓”三字,猛的轉過頭來,衝載泓驚疑的問道:“你是載泓,愛新覺羅•載泓?你…你居然是個女子?”
這話也將載泓問的一驚,“你是誰?你不是納蘭氏的子孫?”
朱衣少年也被問的一呆,爾後便哈哈笑了起來,一會兒,忽正顏對載泓說道:“十年之前的越州故人,君已不識了嗎?”
原來眼前的這朱衣少年,便是朱氏少年,便是那越州長夜的朱丘,便是那譯書的朱方生,便是那掀動南國變亂的朱崇禎。原來,這一切的匯聚,便是眼前的這個朱衣少年了。
載泓擡眼看了看朱丘,也是不禁一樂,忽然想起剛纔朱丘念得那句詞來:“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你來祭奠朱由檢?”
“我來看看這故城,看看這三百年前的朱氏故居。”
“哦?”載泓輕輕一笑,“怎麼,如今想試試住在這裡的滋味嗎?”
“你愛新覺羅做了這麼久的秦哀公,如今,也是該將這萬里河山還於我漢家子孫了。”
載泓搖搖頭,伸手出去,接住兩三朵悄悄飄落的六角冰凌,看着她們在手中慢慢消逝,只淡淡的說了一句:“後日便是決戰之日了吧?有什麼,到時候再說吧。”
朱丘側頭看着載泓,也是輕輕一笑,“不錯,這一場雪落盡之後,便是決戰之期了。到時候,成王敗寇,的確要簡單的多。”
說罷,他便一縱身躍下山去,凌空中轉身過來,衝那載泓說道:“雪盡之日,紫禁之巔,我與你,再一決這河山所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