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今一看到“尹衛國的妻子”幾個字,就知道這肯定是鄭東陵的告狀信。她看了一下信封,居然是寄到芷青單位的,連她都不怎麼知道芷青單位的郵寄地址,不知道鄭東陵是怎麼打聽出來的。
她想到過鄭東陵再到系裡去鬧,到樓裡來鬧,在路上攔住她鬧,她連鄭東陵找她肉搏的可能都想到了,所以這段時間出門連高跟鞋都沒穿,但她沒想到鄭東陵會去向芷青告狀,因爲她覺得鄭東陵根本不認識芷青,更不知道芷青的工作單位,從哪裡告起?
她有點顫抖地把信看了一遍,沒怎麼看明白,只看出鄭東陵在挑撥芷青跟她鬧,因爲信裡有“你一個大男人,不會允許自己的妻子賣淫”之類的言詞。
芷青問:“這是怎麼回事?”
“什麼怎麼回事?”
“她說的這些——是不是事實?”
“你指那些?”
“她信裡說的這些。”
她只好又看了一遍,發現通篇都是“賣淫”“勾引”“不要臉”之類的指責,但並沒有任何時間、地點、物證、旁證之類的東西。她覺得這些指控都不對,於是堅定地說:“她說的不是事實。”
“那她怎麼——會想到寫這麼一封信給我?”
“大概是因爲我們系裡人都不相信她的——瞎說,所以她跑去找你告狀。”
“她還跑到你們系裡去了?”
“嗯。”
“怎麼沒聽你說起過?”
“我說這幹什麼?怕不能給你添堵?”
“她爲什麼到你們系裡去——瞎說?”
“因爲他們夫妻之間發生了矛盾。”
“他們夫妻之間發生矛盾,她幹嘛要——把你扯進去,還把我也扯進去?”
“她這個人嘛,就是這麼個德性。丈夫不喜歡她,她不在自己身上找原因,總認爲是——別的女人——勾引了她丈夫——”
“那這次他們夫妻又是因爲什麼鬧矛盾?”
她把衛國夫妻爲孩子吵架的事說了一下,他皺着眉說:“這個女人也是太惡毒了,怎麼能說孩子不是丈夫的呢?這是最傷男人面子的話了。如果換了我,老早就一巴掌甩過去,然後跟她離婚了。”
“衛國是提出了離婚,所以她才大鬧的。”
“但她怎麼不到別人系裡去瞎說,偏偏到你的系裡去瞎說?是不是衛國告訴她——他是爲你離婚的?”
“衛國怎麼會這麼說呢?”
“爲什麼不會這麼說?”
“他不是爲我離婚,怎麼會編這麼個謊話出來呢?”
“他不是爲你離婚,是爲誰離婚?”
“怎麼一定得爲誰離婚呢?兩個人在一起過不下去了,就離婚,幹嘛一定得‘爲誰’?你剛纔不是說了嗎,如果換了你,你會甩她一嘴巴,然後離婚。”
他沉默了一會,說:“我會寫封信給她。”
她一驚:“你寫信給她幹什麼?”
“我警告警告她。她跟她丈夫鬧矛盾,那是他們自家的事,不要把別人扯進去,更不要向我妻子頭上潑污水,不然的話,我會對她不客氣!我現在認識很多社會上的人,隨便叫幾個揍她一頓,破她的相。”
她聽得一哆嗦,發現芷青狠起來也不是好玩的。
不知道芷青給鄭東陵寫了信沒有,更不知道他寫了什麼,但從那之後,鄭東陵就沒再來鬧了。
這事把她嚇得不輕,感到鄭東陵比她想象的厲害多了,衛國說他的威脅“是個人就會怕”,而鄭東陵就不怕,繼續鬧。不光如此,鄭東陵還查出了她丈夫是芷青,連芷青的單位都查出來了,真是神通廣大。
她不知道鄭東陵還會查出些什麼來,但她知道鄭東陵不會就此收手,一定在暗中收集證據,伺機報復。
她把鄭東陵向芷青告狀的事告訴了衛國,一再囑咐他別又內疚,更別幹出“是人就會怕”的事來,他答應了。她又叫他把一切跟她有關的東西都銷燬,免得被鄭東陵拿到證據,他也答應了。
過了一段時間,她系裡準備給每個老師都裝個電話,系裡出一半的錢,老師自己出一半的錢。她跟芷青商量要不要裝電話,芷青說:“當然要裝,現在家用電話越來越普及,你又有這麼好的機會,系裡出一半的錢,怎麼能錯過?剛好我下個月要發獎金,湊足那一半的錢應該沒問題。”
“那就裝吧。”
芷青說:“你乾脆趁這個機會到學校要求換個房吧,搬了家再裝電話,免得到時要重裝。”
“你以前不是不贊成換房的嗎?”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我知道你們之間沒什麼事,但隔壁左右的不知道,容易造成誤會。換了房,你們不在一起不接觸了,人家就不會——有那些風言風語了。”
她不想換房,好像一搬走,就跟衛國永訣了一樣。但她又怕不換房會讓芷青起疑心,把事情鬧得更糟糕。
她跟衛國說起換房的事,他也很難過,但還是說:“換就換吧,免得芷青不高興。反正不管換到哪裡,總還在一個學校裡。”
“但我搬走了,我們——怎麼聯繫?”
“我也去申請裝個電話,我們可以打電話聯繫。”
她知道他們系是個窮系,不會掏錢爲老師裝電話,擔心地說:“那你不是得花一大筆錢?”
“沒關係。你裝電話的錢夠不夠?”
“我夠了,芷青說這事他包了。”
“他比我強。你要是跟着我,就該受窮了。”
“但我願意。”
他摟住她:“真不想讓你走——”
這下輪到她安慰他:“走到哪也在一個學校裡——”但過了一會,她又說,“今後我們就只能打電話了?不能見面了?”
“會有辦法的,總會有辦法的。”
她到學校申請換房,等了一段時間,學校給她換了房,她從鴛鴦樓搬了出去,裝了電話,還添了一點新傢俱。
衛國那邊的電話裝好後,兩人就可以經常打打電話了。她覺得衛國的聲音從電話裡傳來特別好聽,說的話也特別溫柔,就像在她耳邊對她傾訴衷腸一樣,她有事沒事都要打幾個電話給他,就爲了聽聽他的聲音。
就是從那些通話裡,她得知衛國已經寫了個離婚協議,叫鄭東陵簽字。他什麼都不要,只要孩子。但鄭東陵不肯簽字,說她也什麼都不要,只要孩子。相持了一段時間,無法達成協議,衛國向法院遞交了離婚訴狀。
剛開始,她有點擔心:“你現在提出離婚,不怕她——大鬧?”
“她這種人,不管我什麼時候提出離婚,她都會大鬧。但你放心,她現在不會去找你鬧了,因爲她向你係裡告過狀,向芷青也告過狀了,都沒告準,還被芷青威脅一通,她一定知道你丈夫很維護你,你們關係很好,那就說明你跟我沒什麼,再加上現在你搬走了,她會認爲我提出離婚跟你沒關係——”
她對此半信半疑,但後來鄭東陵的確沒再找她鬧過。
有次她去電信局辦事的時候,發現了一個機密,嚇得她再也不敢從家裡給衛國打電話了。
那次她正在排隊,看見牆邊站着一箇中年男人,拿着一張長長的打印紙,兩邊有洞洞的那種,在那裡一邊看一邊自言自語地質問:“我上個月哪裡往長沙打過電話?”“這纔怪了呢,我從來沒往這個號碼打過電話!”
然後那個男人衝到窗口去跟電信局的服務人員理論,被窗口排隊的用戶一陣好罵:“你他媽的想插隊?滾出去!”
那人辯解說:“我不是插隊,我早就站到了,是他們把我的賬搞錯了,這個通話記錄上有好多個電話,都不是我打的,我要問個明白——”
結果窗口那裡一陣混戰,終於將那人擠了出去。
輪到她辦事的時候,她出於好奇,也向服務員要一份通話記錄。服務員說要交打印費的,她問了價錢,不貴,只幾塊錢,就要了一份,拿出來一看,上月的通話一個一個記錄在案,衛國的電話號碼一清二楚地寫在上面,連每個電話打了幾分鐘都寫在上面。
她驚呆了,急忙把通話記錄撕掉扔了。
她不知道芷青知道不知道可以從電信局查到通話記錄,估計是知道的,因爲芷青父母家老早就有了電話,說不定芷青那麼積極支持裝電話,就是爲了抓住她和衛國通話的證據。
她由此想到,芷青上次說什麼要給鄭東陵寫封警告信,很可能是在騙她,信是寫了,但寫的不是警告信,而是勾結信,讓鄭東陵先按兵不動,等他來收集證據,一旦拿到證據,就聯名到學校去告狀。到那時,系裡不信也得信。
她嚇出一身冷汗,再也不敢從家裡給衛國打電話了,改從外面的電話服務點給衛國打電話,一般都是下班之後,騎車回家的路上,找個電話服務點給衛國打電話。爲了不讓電話服務點的人懷疑,她經常變換服務點,今天在這家打的,明天就到另外一家去打,有時還用英語交談,像搞間諜工作一樣。
除了衛國,她就沒什麼別的電話了,所以家裡的電話變成了芷青專用,連小今都掌握了規律,只要電話鈴聲一響,就大聲叫:“爸爸,電話!”
芷青的電話大多是跟他工作有關的,因爲芷青在學校管招生,家裡的電話號碼列在招生簡章上,很多人都打電話來談孩子讀書的事,還有人找上門來,請客送禮,想把自己的孩子搞進貴族學校。
她越來越多地聽到芷青在電話裡跟人爭論,好像是爲學校招生的事,芷青說不能光看錢,學生要通過考試才能招收,不然會影響學校的教學質量,但對方顯然不贊成。兩邊總是和風細雨地開場,臉紅脖子粗地收尾。
她擔心地問:“你這是在跟誰——吵架?”
“不是吵架,是討論招生的事。”
“跟誰討論?”
“還不是學校那幫負責人!都是些不懂教育的傢伙,只想撈錢,但他們沒有想過,質量是學校的生命線,如果學生中考成績不好,誰還把孩子送你學校來讀書?”
“你說的是對的呀,他們不贊成?”
“他們贊成我就不會跟他們——吵了。”
“他們爲什麼不贊成?”
“他們說這學校明擺着是爲賺錢辦的,現在人家願意交錢你不收,要把人家卡在校外,那你還到哪裡去招生?”
“你沒把質量是生命線的——理論——跟他們說說?”
“怎麼沒說呢?他們不相信嘛,他們說不管中考成績好不好,只要願意交高費,就能進高中,還能進重點高中。”
她覺得這也是個事實,她媽媽在重點高中工作,知道每年有多少學生是靠錢進來的。她建議說:“那你就對他們說,高中可以靠錢買進去,大學就不行了,高考是全國統一進行的,高考成績不好就上不了大學。如果從你們學校畢業的學生,都上不了大學,你們今後也很難招生。”
“我當然對他們說了這個,但他們不信嘛,他們說只要有錢,就能進大學。”
她仔細一想,就沒那麼理直氣壯了:“這倒也是個事實,我們學校就有很多高費生——”
“但是這樣搞不是害了學生害了國家嗎?這樣一層層地買上去,教育質量怎麼保證得了?”
既然芷青把認識提到這個高度了,她就只有同意的份了。
她以爲這只是工作上意見分歧而已,沒想到芷青就爲這個丟了工作。
有一天她下了班,看時間還早,就彎到衛國那裡去了一趟,然後去幼兒園接了女兒回家。一進門就看見芷青躺在客廳沙發上看電視,她一愣,做賊心虛地問:“你今天——不上班?”
“沒班上了。”
“他們把你——解僱了?”
“誰敢解僱我?”
“那你怎麼——今天就跑回家來了?明天不用上課了?”
“我辭職了。”
她一愣:“怎麼突然一下就辭職了?”
“不是突然一下,是老早就不想幹了,那夥人完全不懂教育,不按教育規律辦事,我跟他們在一起共事,幹得憋氣。這幾年我一直想改造他們,但最終發現他們——不可造就,稀泥巴扶不上牆!”
她現在關心的不是那幾坨稀泥巴扶不扶得上牆,而是芷青的工資拿不拿得到手。她問:“那你——不就沒工作了?”
“沒工作了再找唄。”
她一下覺得肩上的擔子沉重起來。這幾年,芷青的收入還不錯,工資啊獎金啊外快啊,加起來比她的收入多多了,現在一下少了這份收入,她很驚慌,好像馬上就得剋扣孩子的用度了似的。
芷青安慰她說:“別擔心,我很快就會找到工作的。”
但這個“很快”一下就“很”掉了好幾個月,芷青還沒找到工作,不知道是用人單位越來越挑剔,還是芷青越來越挑剔,總沒有看對眼的時候。
芷青把保姆辭掉了,自己帶孩子,反正小今已經上幼兒園了,就是晚上和週末需要人帶,再就是生病的時候家裡得有個人。
芷青對孩子還算有耐心,但對自己的工作和前途,則怨聲載道。她不敢跟他談任何有關工作和金錢的事,一談就會打開他的牢騷罈子,滔滔不絕。她開始還提點建議,開解開解,但她發現他根本就不想聽建議,越建議他牢騷越多,專門跟她唱反調,說着說着就變成兩夫妻擡槓了,於是她自我閉嘴,再不管他的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