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夜晚向來黑得早,雖是酉時三刻,但此時天色昏暗,院子裡早就紮起了好些松枝火炬,卻是映照得這裡亮堂堂。秋風中已經裹挾着深深的寒意,但酒酣耳熱之際,衆人早就敞開了懷,甚至有不少人乾脆打起了赤膊。這會兒那喝酒出的一身汗給冷風一吹,不少人便忍不住打起了哆嗦,卻不敢貿貿然去穿衣裳。
陳捕頭已經哆嗦得幾乎站不住了。張越的眼神並不磣人,相反還流露着那笑意,但焉知那笑意就沒有別的意思?他當然知道此前縣丞主簿典史那三位大人物怎麼評論這位新知縣,問題是,就算人家是雛兒,要捏死他仍然很容易,更何況他還貨真價實把人家得罪海了?
想到這裡,他再不猶豫,上前一步撲通一聲就跪下了。橫豎起頭也跪過求饒過,再說這下跪對他來說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因此他渾然沒覺得有什麼難爲的,只哭喪着臉說:“小的有眼不識泰山,那時候不該動鞭子打人,小的知罪,要打要罰全憑老爺您發落。只求老爺您大人有大量,繼續留小的在衙內伺候,賞小的一口飯吃。”
他這一跪,後頭幾個人也垂頭喪氣地都跪了。
陳捕頭這話說得沒頭沒腦,但在場倒有大半人聽明白了。之前在縣衙前頭沒認出張越的差役和那個門子不禁咂舌,心想原來在自己前頭還有人更膽大,居然敢動了鞭子?瞅着這位新知縣好端端的,反而是陳捕頭等幾個差役頗有些鼻青臉腫,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羅威趙明此時也出了花廳,瞧見外間彷彿鬧劇一般的光景,他們不禁哂然一笑,都存着看好戲的心思。本來麼,這差役小吏之類的人就對新知縣不熟悉,張越要是貿貿然想着立威,今天固然是出氣。以後下頭人必定是面服心不服。兩人彼此交換了一個眼色,遂幸災樂禍地打定了袖手旁觀的主意,心中倒盼望着張越氣頭之上給那陳捕頭狠狠來一頓板子。
“男兒膝下有黃金,給我滾起來!”
場中雖然人不少,但這會兒卻只聽得見人的呼吸聲,於是這一聲喝雖算不上響亮。卻所有人都聽到了。聽到歸聽到,包括跪在地上的陳捕頭和跟在他後頭哭喪着臉跪了的那幾個差役在內,誰都沒明白這話是什麼意思。那陳捕頭更是以爲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擡起頭看着張越,心中徹底糊塗了。
這大老爺不就是喜歡看他們跪來跪去地恭謹模樣麼?
張越上前兩步,又沒好氣地用足尖捅了陳捕頭一腳,又說道:“白天的事是白天的事,你們都已經吃了苦頭,那就算是罰過了。一件事我從來不罰兩遍。我再說一次,男兒膝下有黃金,給我滾起來!”
大腿上捱了一下子。這下陳捕頭終於聽明白了。雖說仍有些不相信能那麼輕鬆過關,但人家縣太爺說了兩遍讓他滾起來,他不敢不聽,於是趕緊站起身來,滿心惶恐地預備再聽一頓狗血淋頭的訓斥。然而,讓他沒料到的是,張越只是冷冷地斜睨了他一眼,便打量起了那杯盤狼藉的席面,繼而皺了皺眉頭。
這一皺眉頭不打緊。他誤以爲老爺以爲他們吃相難看。忙張口解釋道:“老爺。弟兄們……”
“這一個個盤子都空了。敢情你們白天那一頓消耗得不少。這是給我接風還是給你們接風?”他也不管衆人聽了這話是什麼尷尬表情。頓了一頓又訓道。“以後記住。沒事情別老是記着動鞭子。若是不小心碰上了不得地人。到時候提防屁股開花!來人。給每桌上五斤滷豬肉。兩隻燒雞。這吃飯沒個管夠怎麼行!”
剛剛衆人還想着新知縣彷彿不是善茬。心裡直犯嘀咕。這會兒聽到是加菜。那發苦地臉色一下子變成了無限驚喜。那幾個早先掉進水裡着了涼。剛剛使勁忍着打噴嚏衝動地差役更是喜出望外。剛剛地驚懼都丟到了九霄雲外。看到張越回身往大花廳走去。衆人低聲議論了幾句。緊跟着就有人往每張桌子上扔了兩個大紙包。個別還半信半疑地差役解開紙包一看。發現果然是香噴噴地滷肉和燒雞。這下子頓時沸騰了。
平日雖說也常有好吃地好喝地。但有地吃喝就不錯了。哪有人理會他們是否管夠?
自打剛剛張越說出男兒膝下有黃金地時候。羅威趙明就感到有幾分不對勁。待到後頭看他一幕接一幕地演戲。之後又支使人送上了滷肉和燒雞。兩人更是心頭咯噔一下。於是。看到張越笑吟吟地往這兒走來。他們立時換上了殷勤地笑臉。
“大人還真是大度。依着我地意思。這等冒犯虎威之徒。便該是好好教訓一頓板子!”
“這刁民四處都有,想不到這衙門內也不可避免。大人若是仍氣惱他們,我明日便吩咐人將他們開革出去!”
此時此刻,張越卻漫不經心地擺手笑道:“都是一點小事,不必斤斤計較,都有過教訓便夠了,我可不是那等睚眥必報地人。話說回來,我初來乍到諸事都是一抹黑,公務上頭還要勞煩三位多費心,民事上頭就要靠兩位員外了。自家人知自家事,我做的好文章寫的好書法,這其他事上不好胡亂抓手,各位要做什麼儘管去做,我只管做撒手掌櫃!”
要是張越之前說這話,羅威趙明興許還會信幾分,可見了他剛剛那副做派,分明是做事極其有主見,頗有些思量手腕的人,哪裡還敢相信這種鬼話?口中答應着,待張越走過去,兩人便悄悄互打了個手勢。而那兩個被拉來當陪客的員外這會兒也覺得有面子,再加上剛剛喝了幾杯,再次落座之後話頭就有些多了。倒是馬成只管勸酒,多半時候都是悶葫蘆似的坐着。
這天的接風宴,差役們酒足飯飽,幾個大人物也是個個喝得酩酊大醉,走路都不穩當。這縣丞主簿算是知縣的佐貳官,典史乃是知縣的首領官。宅邸也在縣衙之內,此時便有人攙扶了他們往家去,而彭十三則是上來架着張越往後衙走了。幾個好管閒事地差役瞅着彭十三那高大的身材健碩的肌肉,再瞧人家扶着一個人走路都毫不費力,不禁在暗中驚歎。
過了三堂,看見四下裡無人。彭十三左右望了望,便笑道:“公子,人都走了,你就別裝了!話說我就看你一杯接一杯下肚,怎得還是裝醉?”
“初來乍到,這內宅裡頭還不安寧,他們又是存心一幅要把我灌醉的架勢,我怎能不做些準備?不過是一個小把戲而已,要是眼下就拆穿我以後就難辦了。”張越依舊任由彭十三架着自己走路。眼看那三間正房就在不遠處,那兩個馬成硬塞過來地丫頭赫然等在門口,他不禁有些頭痛。遂低聲問道,“老彭,算着秋痕琥珀她們還得過幾天才能到?”
“那還有大箱行李,再說馬車畢竟不如騎馬方便,怎麼着也得再過三天吧?”彭十三也看到了那兒的兩個丫頭,當下便嘿嘿笑道,“公子今兒個晚上預備怎麼安排?”
“怎麼安排?當然是回去之後倒頭就睡!你就辛苦些,給我裝一下黑臉,別給那兩個丫頭好臉色。安頓我躺下就在門外守着,諒她們也不敢做什麼勾勾搭搭的事。”
彭十三差點沒笑出聲來,腳下步子更放緩了些,用最低的聲音提醒道:“公子,你今年可十六了,老大不小了,偶爾放鬆一下也沒壞處。”
雖說大部分酒都被張越使了手段不曾喝下肚,但他今天仍然喝了好幾杯,這時候惱羞成怒。頓時吐出了一句平常決不會說的話:“要放鬆那也得看人,那可是兩個來歷不明底細不知地女人!她們倆連秋痕琥珀一根手指頭都比不上,我還不至於這點自制力都沒有!”
“這麼說,倘若秋痕姑娘和琥珀姑娘在,公子你指不定就放縱了?”彭十三平日看慣了張越淡然不驚地臉,此時抓着由頭哪肯鬆口,因又說道,“這話我記下了,改明兒等那兩位一到。我可立刻就去轉告她們。她們必定要歡喜壞了!”
“彭十三張越氣急敗壞地在彭十三背上重重打了一拳,發現根本奈何不了那鐵塔般的肌肉。這才放棄了這一徒勞的舉動,心想改明兒再想辦法懲治這傢伙。到了門口,他任由那兩個丫頭費勁地把自己扶進房,頭一挨枕頭便感到整個人輕鬆了下來,只一會兒就迷迷糊糊睡着了,倒是聽見耳畔還能傳來彭十三粗聲粗氣的喝斥聲。
這一夜,彭十三這一尊門神便盤腿坐在那三間正房的門口。房內輪流上夜的兩個丫頭聽着牀上傳來的鼾聲,彼此眼睛瞪大了盯着對方,心裡都想着門外那個鐵面黑大漢,誰也睡不着。熬到半夜,一個丫頭悄悄爬起來到了外間,纔打開門就看到彭十三回過頭,那銅鈴般的大眼睛狠狠瞪過來,嚇得她趕緊關門,一轉身就看到另一個丫頭譏誚地臉。
雖說如此,兩人心中都是又羞又惱----守得了今天,這個黑大漢難道能在這兒守一輩子不成?
P:王夫人中年得子,英國公府被各方賀喜地人踏破了門檻。
各貴夫人明裡暗裡探問她求子秘方,其中又以成婚多年膝下無子的貴婦爲甚。
王夫人拗不過衆人探問,從貼身荷包中取出一張疊得方方正正地符紙,道:“此乃道衍大師特製秘符,只需將之與人蔘,枸杞,紅棗,冰糖一道以文火細細熬上一個時辰,每日喝上一盅,連續十日,不出半年,必定有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