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府衙比安丘縣衙大了一倍不止,前後衙由一道儀門分開,居中乃是凌知府及其家眷所住,左面的兩座三進院子則是張越佔着。然而,原本還綽綽有餘的屋子卻因爲兩位通判兩位推官的上任而顯得捉襟見肘,最後還是本城兩家大戶按照舊例,將自家用不着的宅子“暫借”了兩套出來,這纔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這外頭怎麼搗騰,杜綰卻是用不着管。臘月三十到正月初三的頭假一過,轉眼便是爲期十天的元宵佳節,而離開父母在外頭過了春節又過元宵,對於她來說恰是開天闢地頭一回。如今她這院子中除了春盈,就連靈犀也搬了過來,最外頭的兩間屋子還住着崔家的和李家的,平日裡不虞有男人進出,也就是張越不時來看看,倒是和家裡沒什麼兩樣。
這一日春光尚好,她便讓春盈支起裡屋八仙過海紋樣的木雕窗戶,在窗下的書案前擺開了棋盤。隨手數出幾個黑白棋子擺在棋盤上,她便想起了初一張越見完賓客之後到這兒來和她說的話。拈起一顆黑子擺在了居中的天元之位,她又在兩個星位依次擺上了一顆黑子一顆白子,繼而沉思了起來。
春盈和小五跳脫的性子不同,最是寡言少語,但卻對圍棋極有興趣,這時候看杜綰擺開棋局便好奇地湊了過來,看了老半晌便開口問道:“小姐,這是什麼開局?”
“這不是棋局,是賭局。”杜綰若有所思地答了一句,一轉頭見春盈的眉頭皺成了一個大疙瘩,這才笑道,“好了好了,要學棋也不急在一時,我到時候自然會教你。去看看靈犀姐姐那兒有什麼事情要做,也幫她一把。否則你我就真變成吃閒飯的了。”
三兩句將春盈遣開了去,她便繼續專注地盯着棋面,一顆顆拈着棋子擺了上去,不多時,就只見中腹尚波瀾不驚,一角的爭奪卻異常激烈。每下一子,她都要沉吟良久,臨到最後。那角落的爭奪終於牽扯到了大局,既而便是滿盤硝煙。
“綰妹在麼?”
聽到張越在外頭的喚聲,杜綰這才丟下棋子站起身,挑開簾子到了外間。一打照面,她就發現張越頭戴烏紗帽,身穿一件青色盤領右衽紗羅袍,腰中繫着素銀帶。她平日裡見慣了張越的尋常裝束,這會兒定睛仔細一瞧這官服打扮。竟也是利落精神。彼此廝見之後,她便開口問道:“師兄來不及換這一身官服便過來,可是有事麼?”
“就是之前說的那件事,雖說咱們已經算得周全,但我思來想去,還是生怕漏了什麼,所以來尋你再參詳參詳。綰妹。我們上次商量的那些,我再說一遍,你看看可有遺漏。”
杜綰微微一笑,心想自己果然是料準了他地脾氣,便點了點頭。接下來張越便站起身來踱了兩步,隨即清了清嗓子。
“如今青州府第一是漢王和其下的世子郡王。漢王自視極高,最信任那些軍中將領,於兒子身上卻是平常,因爲先頭王妃的緣故,和世子壽光王都有些嫌隙。世子雖然病弱,卻有些心計,壽光王卻是草包一個。其二是都司衙門,各軍方人物並重,劉都帥雖是都指揮使,卻未必能掌控一切。都指揮僉事孟大人昔日乃是常山中護衛指揮。雖在山東,必定和趙王仍有關聯。更會密伺漢王異動,手中直轄安東衛和靈山衛兩個衛所。不可小覷。其三則是大肆發展信徒的白蓮教,如今情勢不明。其四是那些新貴,雖有錢無勢,在地方上卻有影響力。”
“大致便是這些。應該沒有遺漏。不過有道是百密一疏。這沒有算到地人萬一出來蹦。卻也是非同小可。凡事都得有個預備才行。”
張越再次琢磨了一遍。發現此番確實沒有遺漏。這才放下了心思。自然。相比他此時說出地這幾方關聯。他還多考慮了一些人。比如說他自己。比如說那位不哼不哈地凌知府。比如說錦衣衛。比如說遠在京城地那些真正貴人。心中稍定地他正想開口說些別地。卻不想杜綰搶在他地前頭開口發了話。
“師兄既然決心已定。我也不說什麼別地話。壽光王所圖野心不大。但若是這奪鹽之事傳到皇上耳中。必定會重重發落。但如果可以。還請師兄三思。不要沾上這舉發藩王地名聲。牽一髮而動全身。倘若師兄真地預備攪動整個大局。還請更加小
“我明白了。你放心就是。”
錦衣衛山東衛所在濟南府。這青州府不過只有一座辦事地三進宅院。總共有十五六號人。往日這兒雖有幾分陰森。嚇唬地卻是外人。然而這些天來。從小旗到總旗。只要踏進這塊地方。就能感到一種陰寒地氣息撲面而來。彷彿連腿肚子都在抽筋。歸根結底。就是因爲他們這小小地地盤竟然駐紮了一位了不得地人物。
那可是北鎮撫司地頭頭。主管詔獄地頭一號人物!
沐寧乃是從錦衣衛最末一層一步步升遷上來的,當初沒進錦衣衛之前,他在街頭廝混的那會兒,板磚悶棍不知道砸了多少,自己吐血受傷更是家常便飯。因此,對於提攜他脫離苦海,又給了他無限前程地袁方,他自然是死心塌地。於是,平日說話辦事,他都學足了袁方的那一套口氣手段,要的就是下屬敬他怕他不敢違逆,如今這局面恰是求之不得!
這三進宅院的正屋還算寬敞,居中的一幅山水字畫也不知道是總旗從那個犄角旮旯淘澄來的,寥寥幾筆頗有韻味,山水畫地下頭擺着一張黑木案桌,旁邊是兩張花梨木交椅。此時沐寧就坐在左首的交椅上,看着手中那張信箋發愣。
“漢王送禮這種事居然敢直接報給皇上……這要是皇上忽地龍顏大怒,他豈不是完蛋大吉……皇太孫獻了一套石中黃茶具給皇上,皇上大悅,似乎東西是他送的?他還真會瞞天過海,青州府動靜我派人看得嚴嚴實實。他什麼時候給皇太孫送的禮?”
喃喃自語了幾句,他忽地看到了最後一行。起初他還以爲自己看錯了,反覆確認了幾次,他登時從椅子上跳了起來,竟是使勁揉了揉眼睛,不由得在心裡大聲嚷嚷了起來。
袁頭居然一下子就給了他四個人,這不是暴殄天物麼!這許多事情張越可是不明就裡糊里糊塗,指不定就把那四個人給閒置了。就算敢用卻沒法盡用。那也是絕大的浪費,派給了他豈不是更好!難道他還會虧待袁頭的心頭肉不成?
“沐鎮撫,外頭有人求見,說是袁指揮使派來的。”
一聽進來地心腹報說這話,沐寧頓時愣住了,忍不住又瞅了瞅手中那封袁方的親筆信。這信是今天早上快馬剛剛送來的,若有事情一併吩咐就好,何必還要多此一舉?須臾。他就看到外頭一個軍士帶着一個身穿灰色鬥蓬地漢子便大步走了進來,正要開口相問時,他卻看到對方伸拇指捏拳叩肩,隨即單膝下跪行禮。
此時此刻,沐寧立刻有了數目,連忙擺手示意那軍士退下,又吩咐那漢子起身。死死盯着那連帽鬥蓬下地臉看了許久。他方纔面色古怪地問道:“你那位新主子派你來有何事?”
“公子差小的來,乃是有一件大事要與沐鎮撫商議。”那漢子將鬥蓬上地帽子微微向後拉了拉,露出了那張滿是粗豪虯鬚的臉,“新近公子得知一事……這不但關乎國家大計,而且還牽扯到地方大局,更能夠一舉兩得。希望沐鎮撫能襄助一
沐寧一直都覺得張越太過謹慎小心,遇事少有驚動錦衣衛,上一次他特意送上門去,也只是收拾了兩個小人物,順帶起獲了不少賊贓,三下里一分就所剩無幾。然而,他萬萬沒想到,這謹慎小心地人竟也有猶如賭徒一般的個性,竟然想要對付山東省內一大刺頭!將那漢子口述的事情和計劃在腦海裡反反覆覆過了一遍,他不無驚愕地發現。雖說中間環節不少。若是安排妥當行事周密,別人很難覺察出其中端倪。
“沐鎮撫。這事情你看如何?”
“你是不是把袁頭的某些事情告訴了你家公子,否則他怎麼會這麼肆無忌憚?”
面對這樣一個問題。那虯鬚大漢不由得露出了苦笑:“昨兒個晚上公子叫了我們四個過去,仔仔細細問了一大堆事情,雖說我們沒透露那些關鍵的,但照着袁大人的吩咐,我們早承認了和他的關聯,更露了一些身手。結果看到那些,公子就好似什麼都知道了似的,留下我關照了這一通話,又讓我來尋沐鎮撫。”
“好一手借力打力,他老子怎麼就沒這樣地決斷狠辣?”
沐寧忍不住想起張倬還在四平八穩當着江寧知縣,不知道何時才能提上兩級,頓時搖了搖頭。如今袁方正在錦衣衛上一層層安插親信,同時又盡心竭力扮演着皇帝忠犬的角色,這次的事情若是謀劃得好,絕不僅僅是一舉兩得而是一舉數得。既然張越已經被漢王推到了風口浪尖上,那他就索性助推一把,哪怕不能拔掉那顆大的,好歹也得幹掉那個小的!
上一任錦衣衛指揮使紀綱和漢王纏夾不清,這一回他們少不得完全撇乾淨了。
“行了,回去告訴你家公子,以後有什麼事情就讓你聯絡,我這兒能調動的妥當人手都給他安排齊全,隨他折騰!只有一句話,商人重利,讓他好好把那一家子捏在手心裡,一定要卡着他們的喉嚨!要是他那兒人手不夠,我會讓北京袁頭那兒設法再調幾個!”
見完杜綰,張越確定自己把大方面都考慮周全了,頓時一身輕鬆,遂悠然自得地回到書房。聽連生說那虯鬚大漢胡七正在裡頭等候,他更是放下了一樁最大地心事。
“公子,一切順遂。”
儘管早就預感沐寧絕不會放過這樣合則兩利的好事,但得到這樣明確的答覆,張越不由得鬆了一口氣。畢竟,英國公張輔的名頭可以助他在山東站穩腳跟,但有的時候這名義卻不好用,而且他也不想牽扯素來謹慎不偏不倚的張輔。
“三日之後,你帶着他們三個去壽光鹽場……”
如此這般吩咐了一通,那胡七一一記下又重複了一遍。臨到末了,見張越盯着他那鬍鬚直瞅,他不禁愣了一愣,旋即苦笑道:“雖說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但我這父母早就沒了,自然不在乎這點身外之物。公子放心,我和他們三個都會喬裝打扮,等事情辦完,我就把這鬍鬚剃了,保管沒人認得出來。”
和聰明人說話自然愉快,等到此人送出書房,張越本想使人去叫彭十三,但想了想幹脆自己去了南院馬廄。如今雖然名義上算作開春,卻仍是天寒地凍地天氣,可彭十三竟精赤着上身在那兒洗刷坐騎,旁邊張越那匹大黑馬已經是洗得乾乾淨淨,一看見張越來便撒歡似的打了個響鼻。瞧見這光景,他不由得快步走上前去,在大黑馬的頸子上摩挲了兩下。
“大冷天的,我正好有空,索性就連少爺你那匹馬也一起洗了,我估摸着你也沒空!”彭十三隨手將鬃刷往水桶中一扔,也不顧那水濺得底下褲子上都是,遂拍拍手笑道,“雖說有馬伕照看,但他們多半都是馬馬虎虎不盡心,自然及不上我親自來。瞧少爺的模樣,是有事情和我說麼?”
“老彭,前頭你從劉都帥那兒借來的那些人都撒出去了,如今可有消息?”
“消息多,準信少。”彭十三答得乾脆利落,見張越皺眉頭,他又解說道,“那些信佛母的都是山東本地人,劉都帥的這些家丁少有本地的,縱使是本地的,外頭也都知道他們在都司衙門當差,所以我只是讓他們驅使了一些鄉間閒漢之類地去打探消息。如今初步看來,壽光、諸城、安丘,恰是先前這幾個鬧過雪災地地方信徒最多,不下萬人。安丘的頭目叫作趙琬,神腿能日行千里,而且還謠傳有一手扎紙人地絕活,扎的紙人力大無窮如同真人,先頭在安丘王家莊出現地那位佛母,就是他陪侍而去的。”
“不下萬人……”
張越深深吸了一口氣,心中不無驚駭。山東駐軍多在登州一帶備倭,這青州雖說是山東都司所在,附近也就是幾個衛所千戶所。名義上每個千戶所都有千餘人,但這些都是常備軍戶,萬一遇上起事幾乎是難以頂用。想到上次示警的那人,還有那方奇怪的白絹和燈會上的那個髭鬚漢子,他當即對彭十三吩咐道:“不管用什麼法子,一定要讓人設法打入其中。若只是結社也就罷了,若是他們中有人挑唆造反,只怕等閒就是大亂。”
這挑唆造反四個字頓時讓彭十三生出了一種極其不好的預感。他皺了皺眉,忽然嘿嘿笑道:“既然這麼說,那便是我親自走一趟好了,聽說那些信衆每月都選勇士侍奉佛母,說不定我還能攤上一個護教勇士。少爺你看着我做什麼?我剃了鬍鬚,那也是一條響噹噹的好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