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忙的時節是一年到頭農人們最快樂的時節,雖說忙碌些,但眼看黃澄澄的麥子從田裡上了曬場入了倉房,這心裡頭總是安定了不少。這種地的勾當講究的是指望老天爺吃飯,老天爺若是風調雨順還好,若是一會兒洪災一會兒旱災一會兒蝗災,那一年到頭就是花再多力氣也是白搭。因此,儘管也有人對官府大肆清繳白蓮教的行動頗有微詞,但到手的收成方纔是實實在在的,這當口放下手頭的鐮刀去尋官府說理那就是傻瓜了。
尤其是那些個親人以盲從之名被放回來的鄉民們,如今是家家戶戶都在燒高香。畢竟,能逃脫掉腦袋的大罪,這福分可非同小可。河店的老楊頭就對外甥徐二的好運氣嗟嘆不已,沒少對兒子楊狗兒嘮叨。
眼看自家的麥子收了一小半,那位手藝精巧的匠人劉達又來找他商量接下來種大豆的勾當,他這才把心思轉了個方向。
“這時候種下大豆,乃是晚秋收穫,這就錯過了下一年的麥子,那明年種什麼?”
“明年自然是種高粱或者棉花。”劉達樂呵呵地看着淘籮中黃澄澄的麥粒,因笑道,“放心,我不會坑你。我且問你,你這地要是連續幾年種小麥,產量可是上不去,地裡可是要多多地漚肥?這兩季之間多種一季大豆,這地裡的肥料可就省下了,而且還平白賺了大豆錢,又肥了地,豈不是一舉兩得?人家是兩年收兩季,你可是兩年收三季!”
老楊頭雖種了一輩子的地,倒並不是拘泥成法的人,聽聽也覺得有道理。但一想到如今夏稅收的是麥子,秋糧收的是粟,少不得有些埋怨。畢竟,如今他還開了兩畝地的荒,那兩畝地自然是任憑自己怎麼折騰。等到五年之後要收稅的時候,少不得也得按照朝廷規定的田畝種麥種木棉種桑樹。
“說起來還有另一條生財的路子,那就是養蠶。”劉達如今在這河店村說話簡直比里老還管用,漸漸就有了些底氣,“我說的這蠶不是吃桑葉的家蠶,而是山蠶。咱們青州府這山多坡地多,平常要利用起來着實不容易,但放山蠶卻使得。只要可種植槲、椿、、等樹之處均可放養,不需墾荒即可獲厚利。”
“哎呀,可不是,劉老哥你這可是提醒我了!”
老楊頭一拍大腿,臉上露出了難以抑制的喜色:“這法子你得趕緊對小張大人提一提,咱們這兒的荒山要多少有多少,這要養山蠶最是便利。對了,劉老哥你懂得養山蠶?”
“我這人就是半吊子,這也懂一點,那也懂一點,要說專精怕還是得讓小張大人去好好尋訪幾個高手。”雖說謙遜了一番,但劉達還是面露得色,“不過小張大人似乎也是看中了這荒山,他說什麼可以種棗梨、種柿子核桃……總而言之咱們這青州府山地多,浪費了可惜!”
兩個老頭兒說得正起勁,外頭那布簾子卻被人輕輕揭開,一個姿容俏麗的丫頭拿着粗木條盤捧了兩大碗涼茶上來。老楊頭隨手拿起一碗咕嘟咕嘟地一飲而盡,劉達卻盯着她看了一會,隨即嘆了一口氣:“喜兒,你如今這嗓子也好了,成天陪着我這個瘸腿老傢伙四處走也不是法子。你若是再不回去,你爺爺那兒也該着急了。”
“劉大叔,大人早就讓人送了信去給爺爺,結果爺爺只捎帶了一個硬梆梆的口信,連看都不曾來看過我一眼。我就是回去,村裡頭的人還能容下我麼?”喜兒將那條盤擱在木桌上,旋即又苦笑道,“我不想回去聽那些閒言碎語,劉大叔若是不要我照顧,我以後在府衙或是其他地方尋一份活計幹就是了。”
“你這個丫頭就是倔,一個女兒家,偏生那麼多想法!”
劉達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卻也不好再說什麼。倒是旁邊的老楊頭仰起頭打量了一會這個成天跟着劉達進進出出的少女,頗有些心動。正在他暗地裡尋思的時候,那布簾子忽然被人風風火火地撞了開來,三兩步衝進屋的不是別人,恰是他的外甥徐二。
“舅……舅舅,不好了!”
老楊頭隨手擱下了手中的粗瓷碗,把手在腰間的衣服上抹了抹,這才站起身問道:“什麼不好了?是有人爭農具,還是爭地界?還是哪家人爭強鬥狠鬧得頭破血流……等等,總不會是你當初那什麼會裡頭又鬧事了吧?這些人怎麼就不知道消停一下!”
“都不是!”徐二氣急敗壞地搶過劉達那碗還來不及喝的涼茶,一口氣全都灌進了嘴裡,末了方纔一抹嘴道,“我剛剛從青州回來,聽說那位布政使杜大人被錦衣衛抓了,說是要解送北京!這還不算,聽說就連小張大人……”
“小張大人怎麼了?”
見屋子裡的三個人竟是異口同聲地問了這麼一句,徐二微微一愣,隨即也顧不上多想,解釋道:“今兒個早上我進城去賣菜,我娘說該好好去謝謝小張大人,我就去府衙走了一趟,誰知道正好在正門口看到錦衣衛的人把那位杜大人押上了馬車。
聽圍觀的人說,是有人在御前告了刁狀,所以杜大人才會被押去北京,就連小張大人似乎也因此受了牽連,聽說要被傳到北京問罪。”
老楊頭頓時有些糊塗了:“那回你們在卸石棚寨,不是聽說一個人都沒跑掉,官軍大獲全勝麼?仔細算下來,這怎麼也是功勞不是罪過,怎麼平白無故還要受牽連?”
徐二不禁想起了在衙門裡頭挨的那二十大板,那時候還覺得這頓打捱得冤枉,如今想想這和掉腦袋相比,竟是已經輕得不能再輕了。因此,面對老楊頭的疑問,他囁嚅了一陣子,這才垂頭喪氣地說:“聽說是因爲小張大人過堂之後就放了我們這些人的緣故。”
“造孽啊,原來是你們這些沒腦子的傢伙害的!”
老楊頭頓時捶胸頓足,嘆了好一陣子氣,他再也無心和劉達討論什麼種大豆養山蠶,趕緊把焦慮的劉達和喜兒送出了門。等回到屋子裡的時候發現兒子楊狗兒也已經幹完了活回來,正在和外甥說話,他索性就蹲在門口生悶氣,連家裡養的那隻大黃狗搖頭擺尾都喚不回他的心思。
“舅舅,我知道先頭錯了,可那時候……那時候信這個的人不是多得很麼?”
“要不是你們這次遇着貴人,你的腦袋都掉了,知道錯了又有什麼用?小張大人放了一大批人,杜大人一面抓一面放,又是好大一批人,要是他們狠狠心,你們早就全都沒命了!那位佛母娘娘當初倒是神奇,可出了事情之後連人都沒影了!”
徐二面上漲得通紅,旋即乾脆直截了當地問道:“那舅舅你說我應該怎麼辦?”
“唉!”老楊頭着實回答不出這個問題,他能做的只是把厚實的巴掌握成拳往土牆上捶了捶,長嘆了一聲,“杜大人如何我不知道,但既然先頭那些墾荒貸種子借耕牛之類的善政都是他提出的,怎麼也是一個好官。小張大人就更不用說了,上任以後沒少做好事,爲什麼好官就當不長呢?剛剛你們劉大叔說了好些種地生財的法子,真希望小張大人能繼續留下!”
他說着便站直了身子,旋即回頭衝着兒子和侄兒說:“打聽好日子,若是小張大人真的要回京,咱們總得去送一程。”
這邊的幾個人正在爲此扼腕嘆息,那邊更有人因爲這突如其來的訊息而拍手稱快。唐賽兒完全沒料到青州府那麼多崇山峻嶺賓鴻不去躲,卻偏偏躲到了自己留着有用的卸石棚寨,更沒料到官兵一不做二不休,將那個寨子和附近的兩個石頭寨子用火燒砍伐的方式全部燒燬。但更狠辣的還是那個杜,若不是他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連番進擊,她也不至於連應對的功夫都沒有,只能眼睜睜看着四鄉里的據點被一個個連根拔起。
“最好狗皇帝把他們都殺了,那才解氣!”唐青霜在屋子裡來來回回走了好幾趟,忽然停下步子看着堂姐說,“三姐,大家如今都在等着咱們看着咱們呢!你又不讓我們去救那些被下獄的弟兄,又不讓我們在鄉間活動,再這麼下去,大夥兒對咱們的信心就都沒了!官府只會一步步地逼上來,咱們沒路可退了!”
“賓鴻怎麼會知道卸石棚寨的事?咱們囤積的兵器怎麼會藏在漢王府的田莊?還有,什麼時候咱們白蓮教竟需要矇騙人入夥?”
唐賽兒連珠炮似的問出了三個問題,見唐青霜愣在那兒,她的目光陡然之間變得無比銳利:“卸石棚寨的事情只有我最親近的人才知道,也就是說,這個地方是有人泄露了出去!咱們囤積的兵器藏在漢王府田莊,那自然能夠說是燈下黑,可我卻覺得是有人和王府的人眉來眼去!
至於矇騙人入夥……那些教首一心一意只惦記着擴充自己的實力,完全忘了咱們的宗旨!連咱們教內都不穩,你還說什麼別人在等着咱們看着咱們!”
“三姐!”
“你去找嶽長天來!”唐賽兒深深吸了一口氣,看也不看唐青霜那震驚的樣子,“第三件事和他無關,但前頭兩件事他恰好都是知情者,除了他之外,我實在想不出還能有別人泄露出了其中隱情。”
果然,唐青霜跌跌撞撞出了門去,不到一刻鐘便轉了回來,那張清秀的臉上全無半點血色。在唐賽兒的目光逼視下,她好半晌才憋出一句話:“嶽大哥……嶽大哥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