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家當初在開封乃是僅次於張家的名門大族,祖上也曾經有好些人在朝爲官。然而祖輩的餘蔭卻架不住小一輩的揮霍,如今顧家尚存的兒孫竟是沒多少出息的。前任族長顧喬山乃是顧氏的嫡親弟弟,髮妻亡故後娶了一個比自己年輕二十歲的富家女爲填房,前後收納的侍妾丫頭不下於十幾個,庶出的兒子更是不少。他並不在意這些妾生丫頭養的兒子,早早地都分了些家財打發出去自立門戶,只顧着自己享樂,臨死竟是連孫輩都認不齊全。
勸過幾次卻沒有效用,顧氏一發狠便再不管孃家的事,因爲這樣的緣故,她對顧家人也素來疏遠。顧家那些庶子當中又多有因貧困而做些見不得人勾當的,於是她在開封時就吩咐家中下人不準放他們上門。張倬在昔日不得志的時候認識了顧彬的父親,欽佩對方的品行,有感於對方的身世,這才幫了顧彬一把,後來又在顧氏面前求了一個監生的名額。
此刻,看到這孃家的侄孫在面前磕頭,炕上的顧氏不由得愣了好一陣子,心中百感交集,隨後方纔笑道:“之前還是你去南京的時候,老三帶你來過一回,如今竟已經長那麼大了。快起來讓我好好看看,顧家那麼多不成器的,竟是隻出息了你一個!”
相比張越的善於和人打交道,顧彬在這一方面便相形見拙,此時站起身來上前,見顧氏拉着他上下打量,他竟是很有些不自在。屋子裡的鼎爐中薰着百合香,角落中的梅花高几上擺着一隻定窯繪山水瓷瓶,四周站着的丫頭也都是衣裳整齊彩繡輝煌。相形之下,他活脫脫一個見富貴長輩的窮親戚,因此哪裡放得開。
顧氏也沒在意這些,端詳了一番便吩咐他坐下,又問了一番在國子監的情形。待得知顧彬兩年歲考都是優等,她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瞥了一眼身旁侍立的張越,她不由覺得顧彬那身衣服着實不象樣子,於是便說道:“你在國子監讀書,以後也少有過來的機會,今日便留下吃了飯再走。你樸實不務奢華自然是好的,但如今天氣冷了,也該做幾套冬衣。待會讓越哥兒領你去量了尺寸,做兩套繭綢棉衣和帽子鞋襪,也算是我的一點心意。”
顧彬在國子監的一應開支雖說都有官府支應,但畢竟平日總有些開銷,這筆銀錢完全都是張家供給,所以這時候顧氏說要做衣服,他本能地想要開口婉拒,待看見張越朝自己連連使眼色,這才把到了嘴邊的話吞了回去,訥訥地謝了一聲。好在顧氏留着他吃過午飯之後,只是又關照了幾句就吩咐張越帶他出去。
張越叫了兩個針線上的丫頭到北院東廂房給顧彬量了尺寸,等打發了人走就笑道:“這心意你收下就是,不過幾套衣裳,也沒什麼不好意思的。誰人不惦記自己的孃家?老太太也是素來恨鐵不成鋼,看到你眼下讀書上進心裡歡喜,難免也想補償你一些。”
“我只是不太習慣。”顧彬的冷臉上露出了一絲惘然,“當初除了你爹,再沒有人關心過咱們家,甚至有一回過年時幾乎斷糧……罷了,如今再說這個也沒意思。我眼下便要回國子監準備復課,以後關在裡頭也少有見你的機會。房兄的事情我當初滿以爲他會對你們說,早知道如此,我就該捎封信來,都怪我!不過究竟是怎麼回事我也不清楚,國子監對此事也並未聲張,是他大哥把人帶回去的。”
張越自然不會不識趣地去戳顧彬那傷疤,更深知以這傢伙的個性,在國子監中肯定少有朋友,所以房陵只要吩咐一句,顧彬確實不會大嘴巴四處亂說。就在他暗自嘆息時,卻看到顧彬忽然拍了拍腦袋。
“差點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你也知道我的性子容易得罪人,有幾次房陵都護不住,也不知道是誰打了招呼,國子監司業陳大人出面迴護,日子方纔好過了許多。這一次我來北京之前,陳大人說有人託我向你帶一句話,說是你寫的論語札記都看過了。”
這是什麼意思?
張越一瞬間呆住了,但細細一想便眼睛大亮。國子監都是古板道學最講禮儀的文官,等閒不會買武官的帳,因此能讓一位堂堂司業特意照顧顧彬的人屈指可數,就是楊士奇也未必有這樣的面子。而千里迢迢只託人帶這樣一句簡簡單單的話,除了皇太孫朱瞻基還會有何人?如此說來,朱棣竟是在看完他那幾份書札之後,讓人謄抄了送給朱瞻基?
等到將顧彬送出門,滿心興奮的張越用冷水擦了一把臉,這才把心頭激盪壓了下去,知道自己這次沒有白白冒險。惦記着房陵的事情,他當下便決定先走一趟孫家找孫翰,然後再一起去房家探視。
雖然孫翰的父親乃是次子不能襲爵,但終究蒙恩授僉書之職,於是到北京之後就在松樹衚衕置下了一座大宅子。由於孫家和張家已經是鐵板釘釘的姻親,因此門房一聽張越報名就將他請了進去。然而,孫家父子這一日正在宮中當值,恰巧不在,孫翰的母親劉氏便親自見了張越,待得知是問房家事,她雖有心幫忙,但甚至還不如張越瞭解的多。
房陵在張越婚前剛剛到北京,張越又一向知道他的父兄乃是自私自利的人,因此從未去過房家,此時只得詢問房家大宅的地址。劉氏一時半會解釋不清,忙吩咐了一個管事媳婦帶着張越去外頭,不多時便找到了一個去過房家的跟班,使他給張越帶路。
從孫家告辭出來,張越便由着那人帶路。出乎他的意料,房家並不是住在權貴雲集的西城,而是在什剎海東邊的魏家衚衕住。那附近倒是有些高門大院,但大門牌樓上俱不曾寫有官職,都只是有錢的殷實人家。這一戶戶尋過來,即使帶着嚮導,他仍是一番好找。
那跟班乃是個話癆,一面帶張越等人找地方,一面口中嘮叨說:“房少爺的祖父富昌伯靖難時降了皇上,和咱家去世的老太爺曾經並肩守過通州,所以兩家的交情很好。不過,咱家老爺雖說不能襲爵,但終究只有少爺一個兒子,總還疼愛得緊。房家的爵位不得世襲,如今房少爺的父親封了指揮使,他大哥以嫡子入宮值宿衛,卻根本沒人顧他……唉!”
儘管張越知道房家的一些情形,但有些話卻還是今天頭一回聽說,不禁大皺眉頭。好容易一路打聽尋到了地方,恰是一座三間五架黑油錫環大門的高牆大院,只牆邊上的角門關得嚴嚴實實,並無人進出。他翻身下馬,正要讓隨行的連生去敲門,卻不防那扇緊閉的角門忽然咿呀一聲被人拉開,從裡頭走出一個身穿青絹衣裳的人來。
“元節,你怎麼來了?”
房陵脫口而出叫了一聲,見張越臉色很不好看地瞪着自己,陡然之間就想到了其中關節。一愣之後,他便快步走上前去,索性一攤手爽利地說:“我知道先頭不該瞞着你,可那時候你正在大喜的時候,總不成拿我這煩心事來讓你不痛快吧?沒事,不就是國子監不要我麼?我堂堂男子漢大丈夫,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見房陵身後那角門砰的一聲關上,既沒有跟從的人,也沒有代步的馬匹,再看他面上笑得沒心沒肺,人卻消瘦了一大圈,張越頓時心中瞭然。上前去重重一拳擂在房陵的左肩上,他便沉聲說道:“既然你不想說就別說,咱們去喝酒!”
聽張越這麼說,房陵頓時哈哈大笑了起來:“這可是你說的,當初你那新婚之夜,老萬和小夏原本都說要把你灌醉的,結果還是看在你大哥二哥還有新娘子的份上放過了你。今兒個你既然說要喝酒,看我不灌你一肚子黃湯!”
張越吩咐連生牽馬跟在後頭,自己則是和房陵一路步行。拐過兩條巷子,房陵便熟門熟路地一指路邊一塊不起眼的招牌,笑呵呵地說:“就是這兒了,別看地方小,裡頭的酒卻是正宗的即墨老酒!今天既然是你說喝酒,我可非得榨乾了你的腰包不可!”
示意連生把那兩匹馬拴在了門口的拴馬柱,張越便跟着房陵進了那寫着即墨老酒的酒館。等到坐下之後夥計送上了燙熱的酒,兩人對喝了好幾碗,張越正要開口說話,就只見房陵一口氣又喝乾了一碗,竟是帶着醉意笑了起來。
“說是身爲監生與人爭風,敗壞了國子監的名聲,其實還不是因爲我得罪了富春侯李茂芳?我不過是一個沒落功臣家的庶子,人家是永平公主嫡子,要抓我的錯處還不容易?”
他一面說一面滿斟了一碗酒一飲而盡,隨即又冷笑道:“我家裡的父兄只知道避禍,得知我被逐出國子監便讓大哥帶我回北京,竟是連到國子監問一聲緣由都沒有。到了地頭就是一頓家法,根本不由我辯解!元節,你家裡都是些有擔當的長輩和兄弟,爲什麼我家裡就是這樣冷漠的爹爹和大哥?”
看到房陵喝酒彷彿是喝水似的,張越原本還打算勸兩句,一聽到最後這句話不由得皺了皺眉。而彷彿是那些酒的緣故,已經半醉的房陵無意識地嘀咕着昔日在家中如何如何,仍是一碗碗不要命地灌酒,到最後終於一頭倒在桌子上昏睡了過去。
即便如此,張越依舊能聽到那喃喃自語聲:“李茂芳……別以爲我不知道你私會番人圖謀不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