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年除夕夜。
儘管張家從開封搬來了京師,祠堂並未跟着一同搬遷,但除夕夜祭祖自然是老規矩了。由於家人身上幾乎都有大功五月的孝期,這粉飾之類的門面勾當今年便沒有做。這天下午,正堂瑞慶堂後堂高掛先祖遺像,顧氏拈香拜祭,衆兒孫一齊下跪拜祭,待拜祭完後方才轉到前頭給顧氏行禮。家中親戚一撥,下人又是一撥,單單壓歲錢和賞錢便散去了不少,等最後擺上宴來的時候,衆人不過是略動動筷子就罷了,不多時便移到北院顧氏大上房。
顧氏雖說重規矩,但大好的年節卻也不想森森嚴嚴沒一絲過節的氣象,於是除了由着李趙芬兩個孫媳婦伺候,其他人便一概吩咐沿兩旁的雕漆椅子坐了。
待丫頭捧上茶來,她喝了一口,然後便大有感慨地說:“都說離了根便敗了家業,起初我搬來這兒的時候還有些忐忑,如今看來,這一步還是走對了。開封固然是咱們張家的根子,不可丟棄,但一味守着那兒不出來,卻也不能像如今這樣。咱們家這幾年有的成家立業,有的添丁進口,有的平步青雲,有的深得聖眷,就是祖宗看到也必然是高興的。我這個一大把年紀的老婆子如今也成了太伯夫人,並不指望別的,只希望你們能守着心齊兩個字。”
這便是教訓了,張攸領頭站起身,全家人自是齊齊下拜領訓。顧氏卻也再多嘮叨這些大道理,不過是說笑一番閒話便起身到裡頭更衣,衆人各自散去,有的忙着張羅守夜,有的要預備明日正旦大朝,也有的忙活着佛堂香供。只有張越和杜是事先早得到吩咐的,便在耳房中脫下外頭祭祖時的大衣裳,各換了家常便服,隨即才進了暖閣。
顧氏畢竟是年近七旬的人了,雖只是一下午一晚上,這會兒卻已經是滿面倦容,正坐在炕上由白芳給自己捶腿,見張越和杜綰進來便吩咐他們在自己這邊的椅子上坐下。擺擺手讓白芳退下,她端詳了一番杜的臉色,這才笑道:“你們那兒如今人少,我還偏把靈犀給叫了回來,幸好其他人照應周到,綰兒你如今倒是養得不錯。如今有了你婆婆帶人回來,我就能更心安理得地留靈犀幾個月。”
張越自然心知肚明當初把靈犀派給了他是什麼意思,也並不認爲顧氏把人叫回去是改變了主意——他這位祖母雖說慈祥和藹,在家裡卻是說一不二,當初不因衆人反對而改主意,如今也不會因爲他不曾有什麼表示而變心意——正因爲如此,這會兒聽說祖母還要再留靈犀幾個月,他這才真正詫異了起來。
“我已經是半截身子要入土地人了,託你們二伯父的光,這身份高了一截,原先預備好的那些東西都已經用不上了,眼下自然還得再備辦。雖說外頭有管家高泉,那也是一等一的仔細人,但靈犀跟了我這麼多年,這些事情還是由她辦我最放心。”
儘管這話並沒有點透,但無論張越還是杜綰都聽懂了那一層意思。然而,縱使他們再聰明,這時候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好。畢竟,老太太如此通達,他們自然不能像哄老小孩那樣說什麼長命百歲,附和就更不成了。當瞧見顧氏招手的時候,夫婦倆立即雙雙站起身走上前。
端詳着一雙璧人似的孫兒孫媳,顧氏不禁在心裡嘆了一聲。她各拉起兩人一隻手,感受了好一會兒那溫熱的感覺,旋即方纔合在一起:“往日那些該說的我都說了,今天不想羅嗦這些。孫輩當中最出色地便是你們這一對佳兒佳婦,所以你們一定得給張家好好調教出一個聰明懂事的好重孫!越兒,你更要一輩子記着,當初是怎麼娶回來地綰兒!”
“祖母放心。我明白。”
夫婦倆出了北院大上房。自然而然地彼此握住了手。心中不禁頗有所感。張越情知祖母越老越是精明。不是真地對未來有所預感。就是因着孟家地事起了悲心。杜感覺到張越地手微微有些涼。更是想起她寫信回去。藉着從杜家族長那兒討來地一紙文書。不露痕跡地警告過杜家那幾個在京城做營生地族人。不禁嘆了一口氣。
花無百日紅。杜家下一代竟是再無出色人物。張家要長盛不衰。還確實得看第四代。她對誰都說並不介意肚子裡地孩子是男是女。但每每想到母親地遺憾父親地歉疚。想到自己年少時時時刻刻盼望有個弟弟。她自然更希望這是個男孩。
“三少爺。宮裡御用監張公公來了。說是要見您!”
纔出了院門。張越就看見迎面一個媽媽腳下匆匆地過來。站穩了行禮之後便冒出這麼一句。知道這會兒宮裡來人必定不是什麼壞事。張越便吩咐琥珀秋痕和院子裡跟出來地兩個媳婦好生攙扶陪護。又囑咐了杜一番。這才匆匆趕了過去。
雖說不可過分張燈結綵。但整個張家大院仍是掛起了不少素淡顏色地燈籠。雖是夜晚。整個大宅院卻很是明亮。瑞慶堂前頭更掛了兩盞黑底金字官燈。乃是節下皇帝賞賜各家公侯伯地。喜慶中帶着雍容。張越一進這裡就看見一身簇新出了此行經過。原來,雖說趙王之事並未牽連到安陽王,但安陽王府這些天也是閉門謝客,她把兩年來積攢下來地銀子全都使了出去,算是他們家親戚的劉媽媽方纔從後門溜了出來,卻是直截了當地說,康劉氏早在兩個月前就過世了,康老三恰好在京師最亂的那個晚上被派了出去做事,隨後再也沒有回來,料想也是凶多吉少,讓她如果還要命就趕緊走。
“那天傍晚我還見過我爹,結果他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告訴我……我真是天底下最笨最傻的丫頭,我早該知道,爹爲了怕招災惹麻煩,從來都沒來看過我,爲什麼那天傍晚會有例外……他一定是出事了,一定……小姐,我也沒有爹孃了,沒有了……”
看着泣不成聲的翠墨,孟敏不禁心神恍惚。她沒辦法規勸父親,更沒有辦法澆滅那些人的野心,如今家裡落得這般下場也怨不得別人。當日在後門口義助康劉氏自然是爲了行善,都說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爲什麼偏偏竟是這樣悽慘絕望地結局?
“也許當初若是我放着你娘不管,你們一家人還會是好好的……”
雖說哭得昏天黑地,但迷迷糊糊聽到這句話,翠墨仍是一個激靈驚醒了過來。她並不像紅袖那般自小跟着孟敏,可因着報恩兩個字,這一年多地情分卻非比尋常。她並不懂那些大道理,此時根本不曾想這一切都是何因何果,只是本能地覺着自己又觸痛了別人那血淋淋的傷疤,連忙使勁搖了搖頭。
“小姐如果不幫,咱們一家三口那時候就活不下去了。而且娘那時候把唯一地期望都寄託在了劉姨身上,也一定會找去王府……都是咱們一家命不好,怎麼能怨別人!小姐,我已經什麼親人都沒有了,如果你也不要我,我就沒地方可去了!”
儘管一千遍一萬遍告誡自己流淚於事無補,但是此時此刻,孟敏卻再也控制不住,主僕倆少不得抱頭痛哭了起來。也不知過了多久,從外頭進來的孟韜孟繁兄弟方纔看見這情形,連忙雙雙衝上前,待到得知是怎麼一回事,兩人不由得呆若木雞。
想起那時候和張越一同在那個簡陋地小館子中吃牛肉麪,想起那時候一起縱馬長街,想起那時候笑嘻嘻地把張越引到了自己的姐姐面前,想起那時候那個衣衫襤褸卻仍是惦記着恩情的婦人下車行禮……想到這一切盡皆成了不可挽回的過去,縱使兩兄弟這些天一再剋制,此時也不由得漸漸失態,孟繁更是狠狠一拳頭打在了門框上。
此時此刻,外頭卻響起了一個僕婦歡喜的聲音。
“四小姐,三少爺五少爺,小五姑娘代郡主和張家杜家過來送節禮了!”
然而,屋子裡的四個人卻彷彿絲毫沒有聽見,呆呆地坐着站着,臉上盡是數之不盡的惘然。
人生若只如初見……驀然回,早已是換了人間。
第九卷羣魔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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