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錄功向來以北征功爲第一,可張輔由於徵交址錯徵,心裡總不免有些遺憾。於是,他固然對於此回皇帝再次親征也頗有些嘀咕,準備的時候卻不遺餘力。此時此刻,在書房中親自擦拭完了自己那身許久沒有上身的甲冑,他便吩咐彭十三爲自己穿戴了起來,繼而又配上了御賜的佩劍。
然而,這一切剛剛做完,那書房大門便忽然被人推得大開。滿心惱怒的他正要出口呵斥,下一刻就認出了進來的這一行人,登時瞠目結舌。愣了好半天,他終於醒悟到這會兒不該站着,可那沉甸甸的半身鱗甲穿在身上根本沒法跪拜下去,於是便手忙腳亂地吩咐彭十三上來解甲,結果一偏頭卻瞧見自己這個心腹家將早就跪在了地上。
進了內書房的朱棣端詳着面前滿身甲冑不知所措的張輔,面上的陰靈一掃而空,轉而竟是哈哈大笑了起來。見張輔笨拙地要屈膝下拜,他方纔笑呵呵地擺了擺手:“別忙活了,甲冑在身無需多禮,朕和你不差那麼一丁點禮數!看來朕今天這一趟卻是來對了,朕已經很久沒看到過你這一身甲冑的英武模樣了!張輔,還記得朕爲你賦的那一首《平安南歌》否?”
這甲冑穿戴甚爲繁瑣,張輔一個人實在是沒法將其解下來,此時只能躬身一揖。聽到這《平安南歌》,他頓時臉上漲得通紅,旋即朗聲道:“臣至今尚能背誦!”
“記得就好用背了!”朱~見張輔竟然一張口就準備背誦,頓時啞然失笑,“朕可不是當初那個昏庸的趙王,問什麼廉頗老矣尚能飯否,朕如今年過六十還能打仗,你才四十許,不至於連朕都比不上!還有,你那個兒子,記得好好教他騎射,就像朕調教皇太孫一樣定要讓他成器!”
“臣遵旨只是犬何敢與皇太孫殿下相提並論……”
看到那一對君臣相得融的模樣,朱寧忍不住去看了看朱棣口中那個英武果毅的皇太孫,見朱瞻基的面上微微有些發紅,她頓時莞爾。朱瞻基輕輕噓了一口氣之後,亦是發現朱寧在看她使了個眼色,兩人便悄悄退出了書房到了外邊。因院子裡有數十名錦衣衛有錦衣衛指揮使袁方,他們倆索性出了院子,走了幾步就站在了空無一人的夾道中央。
“聽皇上剛剛口氣,這次北征也許又要帶皇太孫你隨行?”
朱瞻基想起永樂十二趟北征,心裡卻沒什麼美好的回憶。由於朱寧在宮中住了很長一段時間,他對於這位比自己小了整整四歲的姑姑倒是沒什麼戒備心當下就嘆了一口氣:“七年前那是我戰場初陣,興許是見了血一發不可收拾是追着瓦剌殘軍一直到了九龍口,結果身陷重圍直到眼下我還常常做噩夢。不經歷那種情形決計沒法想到和蒙元打仗的艱難,只能擊潰擊敗法徹底滅殺,稍有不慎便有可能被反過來吃了。”
聞此言,朱寧的那點打趣戲謔之意立刻消失了。而朱瞻基頓了一頓,隨即便苦笑道:“而且,我至今印象更深刻的就是那回北征回來,半路上不少將士就已經糧盡。要不是小楊學士出主意將士之間彼此借糧,等回到中原之後再有有司加倍償還,只怕在半道上就會支撐不下來。每次出征便是將士幾十萬,於國庫負擔太大。”
作爲長在王府高牆之中地皇族郡。朱寧雖說也曾經悄悄溜出王府去看過大相國寺災年賑濟災民。雖說也曾經看到過黃河於開封決口那種可怕地情景。雖然也看到過開封人市上插草標賣人地情形。但她還不需要考慮這麼沉重地話題。此時此刻。她隱約感覺到朱瞻基對於北征地那一絲不認同。隨即便自嘲地笑了笑。
“都是我無知。竟然把這等大來玩笑。”
“除了母親。我還是頭一次對別地女子說這些。若寧姑姑你無知。恐怕天下就沒幾個有見識地女子了。好了好了。不提這些。我卻和寧姑姑看法不一樣。皇爺爺那一次是想讓我歷練歷練。但那次之後他就醒悟到戰場上刀槍無眼。恐怕是未必會帶我去地。但是。聽皇爺爺剛剛對杜宜人所說地話。恐怕張越一定會隨行。而且還未必僅僅是隨行……”
朱瞻基爲人極其敏。細細思量朱棣剛剛那番明顯有所指地話。一個個可能性接二連三地浮出了腦海。但又一一被人否定。想到祖父起初彷彿未雨綢繆似地把張越放進了兵部。他越發覺得這是故意地。想到前幾天打聽到地消息。他漸漸抓住了一絲隱約地念頭。然而。這畢竟不同於上次讓朱寧去帶信。他思量再三。最終卻還是沒有多嘴。
儘管杜綰並不
渲染今天在英國公府見到了皇帝一事。但那時候在多。因此回家之後去回報顧氏地時候。趙芬就把事情說了出來。顧氏如今雖說是太伯夫人。也曾經隨班入朝去王貴妃靈堂祭拜過。卻只是遠遠望見過一回朱~。所以對於今天三個孫媳婦竟然撞上天子微服出宮。她自然異常注意。於是。趙芬少不得把事情始末一股腦兒都說了個分明。末了才衝着李芸努了努嘴。
“皇上確實就是問的三弟妹若是爲了父親要陷丈夫於大難可捨得,我可是一丁點都沒胡說,不信老太太問大嫂!”
在顧氏的逼視下,李芸招架不住,只能訕訕地說:“二弟妹說的確實都是實話。”
爲了父親要陷丈夫於大難……這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這時候,屋子裡頓時一片安靜,別說孫氏這個當母親的滿心惶惑,就連顧氏也不由得心中不安。馮氏看到東方氏坐在那裡雖不言聲,卻有幾分幸災樂禍的感覺,她不禁想到了一直在交址那種危險地方呆着的丈夫,心中也有些窩火,索性就輕輕咳嗽了一聲。
“越哥兒素來是人自有天相,皇上料想不過是提醒一聲罷了,老太太不用懸心。就是杜大人,之前也曾經脫險過一回,如今又沒真正做錯什麼事情,也不可能一直關着。如今倒好,這家裡真正需要操心的人卻沒人管,不需要操心的人卻人人都惦記着。”
東方氏聞言便冷笑道:“大你這是什麼話,大老爺固然人在交址,可我家老爺還不是一樣!大哥還能太太平平當他的文官,可我家老爺卻得親自率軍平叛,誰知道會有什麼兇險!”
“二老爺身邊還有朝廷將士,可我家老爺身邊只有寥寥幾個隨從!”
“可你別忘了,這陽武伯爵位,這滿門的富貴乃是我家老爺用軍功拼來的!”
“若是憑着我家老爺出仕之後和英國公親厚,二老爺哪裡會有那麼好的機會!”
眼看兩位太太冷嘲熱諷竟是爭執來,幾個丫頭頓時面面相覷,而顧氏見兩人說出來的話越來越離譜,頓時氣急敗壞地將手中的念珠砸在了地上,又厲聲喝道:“別吵了!小輩全都在這裡,你們兩個大人成何體統!爵位富貴是老二掙來的,老二媳婦你的意思是不是除了二房之外,大夥都該搬出去,別礙了你的富貴?這爵位還不是世襲的,若是照你這個招搖折騰法,遲早便是連一個油星子都剩不下來,想想你之前都幹了些什麼蠢事!”
眼看東方氏面色漲得通紅,氏心裡頭正快意,卻不料婆婆忽然對自己怒目而視。下一刻,一陣訓斥便劈頭蓋臉砸了上來。
“你也是一樣,說話纏槍夾棒,指量我聽不出來?如今我還在,這家裡還沒分家,都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那是你丈夫沒錯,但那也是我兒子,難道我不想着老大能回來奉養我這個母親?老大雖然不在,可你說說這家裡頭有誰虧待了長房的人?學什麼不好,偏學那刻薄偏激,回去好好修身養性!”
“還有老三媳婦,既然如今孫子也有了,你也該趕緊回南京,撂着你家男人在那兒算怎麼回事?菁丫頭留下,你過兩天便動身。”顧氏索性連同孫氏一塊發作了,這才轉頭看着三個孫媳婦,口氣亦是愈發嚴峻,“皇上說的話也敢拿來說嘴,若是讓別人知道還道是咱們張家沒家教。都各自跟着你們婆婆回去,好好想想相夫教子孝順公婆!”
直到把兒媳孫媳都給趕了出去,顧氏方纔坐在那裡呆呆出神,忽然抓着胸口面露痛苦之色。旁邊的白芳見狀駭得魂不附體,一面慌忙打發小丫頭去通報各房隨即請大夫,一面吩咐人去倒熱水,好容易撬開顧氏牙關灌了半盞熱水,卻依舊不見好,各房的主人們還不曾過來,她這下子頓時更慌了。就在六神無主之際,忽然有人撞開了那門簾闖進來。
“小……小五姑娘!”
小五才進垂花門就遇上了一個往外頭叫嚷着請大夫的婆子,於是便一路飛跑了過來。
這會兒她也來不及喘一口氣,輕輕一搭脈,又見顧氏已經是呼吸困難,她連忙從隨身的布包中取出銀針,又吩咐白芳將人放平解開衣裳。準確地從內關穴足三裡進針之後,她就輕輕捻動提拉,繼而又在心俞和三陰交斜進針,不多時又在肺俞和列缺進針,一組一組輪番施爲,好半晌顧氏緩過神來的時候,一大羣人方纔涌進了屋子,個個唬得做聲不得。
老太太快七十了,可千萬別這時候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