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對於朝堂還是民間,這麼一個消息在最初激起軒然大波之後,隨即就立刻平息了下來。這並不是很讓人驚掉下巴的消息,打從永樂年間太子冊立開始,漢王朱高煦就從來沒斷過上竄下跳謀奪儲君之位的意思,哪怕到最後被貶到樂安,也依舊是不時鬧出點事情,提醒天下還有他這麼一個對皇位虎視眈眈的人在。但是,對於不少朝臣來說,得知此事之後,他們自然又是驚疑又是憤怒,繼而憂心忡仲徹夜難眠,但也有些如釋重負。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這位主兒要造反,如今總算是反了,省得總是擔着那心思!再說了,英國公親自綁了那枚青獻於御闕之下,無疑表明了勳貴們的立場。總算能稍微安心一些。
漢王朱高煦昔日勇冠三軍,但再勇也就是一個人,哪怕加上天策護衛和蒐羅的山東青壯,已經如當初朱林那樣別立五軍。也仍然沒什麼好怕的。怕只怕滿朝掌兵的勳貴和漢王串聯在一塊。到了那時候,京衛京營全數倒戈。這纔是最可慮的情形。眼下這重隱憂自然是就不存在了,除了張輔綁了枚青送給皇帝之外,安遠侯柳升亦是旗幟鮮明地請戰,這就是兩位一等一的勇好了。
儘管回來的路上差點遇險,但朱瞻基登基之後仍是循父親的舊例厚賞漢趙兩藩一 畢竟,天子行事,不能讓人抓着半點把柄。不但如此,當漢王上書言國事的時候,他還特意下大臣廷議,擇可施行者施行,可以說是給足了這位桀驁不遜又野心勃勃的王叔面子。如今聽說漢王朱高煦反了。他面上不說,心裡也着實鬆了一口氣,當即下令羣臣廷議。
由於此事不但涉及大逆,而且還有軍務以及藩王政務等等要緊的方面,這一回的廷議林林總總到場的竟是有七八十人。除了四品以上的文職軍官之外。五軍都督府的所有勳貴和頂尖武官幾乎一個都沒有落下。然而,前晚才做出讓人意想不到舉動的張輔這會兒卻三緘其口當了啞巴。其他人便更不好說話,只有寧陽侯陳您等幾個勳貴勉強還算開過口。但大多數時候,便只能聽到文官脣槍舌劍的聲音。
“漢王起兵之後便盡奪鄰近州縣的畜馬,又和鄰近諸衛所遙相呼應。以這樣看來。別說青州府,就是濟南府也難保!當務之急是立刻遣將出徵,絕不能讓其做大!”
“濟南府?漢王自永樂年間便是野心勃勃,始終在南京不肯挪窩,封國雲南不去。青州亦是勉強而行,最後還是太宗皇帝雷霆大怒,這才只得去了樂安,他倘若起兵,極可能便是揮兵南下南京,以南據北,謀求一戰之力!所以,先馳令南京加強守備纔是重中之重!”
江,東沿海諸備僂衛所常與僂寇交戰,不比內地那些衛所武備鬆弛。若是讓漢王的到那些精兵,則山東通省淪陷是遲早的事。如今應該儘快派精兵強將前往招撫曉諭,以免官兵受到盅惑,屆時局面大亂不可收拾!”
這會兒爭執一團的是兵部尚書李慶,禮部尚書呂震和工部尚書吳中。三人都是年過花甲的老臣。眼下卻是中氣十足。隱隱之中竟有些旁若無人的架勢。
站在都察院兩位副都御史下手的張越聽了足足大半個時辰的爭吵,耳朵都有些嗡嗡作響,見楊士奇等閣臣還一個都沒開口,他不禁在心裡暗自嘆氣。
如今已經不是永樂朝閣臣預機務卻無品級那會兒了。閣臣之中,楊士奇掛兵部尚書銜兼少傅,從一品;黃淮是戶部尚書銜兼少保,從一品;楊榮是工部尚書銜兼太子少傅,正二品;金幼孜是禮部尚書銜兼太子少保。正二品;杜禎則是刑部尚書銜兼太子少保。正二品。在品級寵信上,五個人已經完全和六部尚書平齊,他們都不說話。以資歷人望爲文臣首的塞義夏原吉明顯還在斟酌,勳貴們也都集體成了啞巴,單單這三個,人爭什麼爭?
許是察覺到了旁人的安靜,三位尚書漸漸都停了爭執,很快歸回了原列。這時候。受命和張輔一同主持廷議的塞義方纔與張輔低聲商量了一番,旋即輕輕咳嗽了一聲:“李尚書呂尚書吳尚書三人的意見是漢王可能會攻濟南府,抑或是南京,以及染指沿海諸衛兵權,此外便是派兵出征。茲事體大,請諸位將自己的意思寫在紙片上,由兩位司直郎整理出來。”
最初已經爭論過,之後呂震三人又羅列了幾種可能性,其餘人你眼望我眼,便決定少說兩句爲妙,各自埋頭苦思苦寫了起來。由於是頭一次參與這種場合。張越原本打算一直沉默下去。可賽義既然這麼說,他總不能在紙片上隨便寫一個附議。想到朱瞻基回京之後必然已經派人給劉家港發去了密令,他知道朱高煦哪怕真派人去山東沿海備僂衛所,所帶人等也不會多,而朱高煦也活不了多久,於是沉吟一番,只在紙上寫了寥寥幾個字。
兩刻鐘之後。寒義便命人把所有紙條都彙總了來一這短短的時間裡,衆人大多是長話短說,而武臣那邊除了張輔等少數幾個,不少都交了白紙。寒義自永樂朝便是文官之首,見慣了這些。因此也不以爲忤,帶着兩個司直郎花了半個多時辰把東西整理了出來。
結果,是大多數人覺得朱高煦會攻濟南收登萊,佔據山東全境;部分人認爲朱高煦會糾集所有兵力一舉攻下南京,因爲那裡是金陵王都,能夠得到大義名分。說完之後,他便和張輔又商議了兩句,當即決定眼下便入乾清宮求見覆命。
說是塞義張輔主持廷議,同去乾清宮的卻還有夏原吉楊士奇等閣臣和五府的其他四位都督。這些個大徒一走,其他人自然是也各自散去。滿腹疑惑的張越正朝外走,卻被人叫住了。認出是先頭的老熟人,前任山東都指揮使劉忠,他不禁笑道:“劉帥在外頭晃盪了這麼一圈,如今也總算是入都督府了?”
“什麼總算。我寧可在開平塞外吃沙子,也好過在京城混日子。”劉忠沒好氣地嘀咕了一聲,又衝着張越嘿嘿笑道,“還叫什麼劉帥,如今你前途正好,要巴結,也該我叫你一聲張大人才是!對了,看你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剛剛你在紙條上怎麼寫的?”
倘若問的是別人,張凹聯分理所當然地含糊過去,可劉忠當初在山東幫了他老大颯沁,慨算是對山東情形廖若指聳的人,因此他不便相瞞,索性實話實說道:“我在上頭寫,漢王色厲內接。宣揚聲勢不過是爲了讓四方人認爲他是明主,於是紛紛來投。其實沒那麼大能耐。太宗皇帝當年是在北邊連年抗擊蒙元,很少停過打仗,可漢王卻已經二十多年沒有真正上過戰場了。真的打起來,他絕使不出當初勇冠三軍的本領,所以他不會輕易出擊。恐怕會等到朝廷走一步,他纔會跟着走下一步。”
“咦?”
劉忠古怪地瞧了張越一眼,隨即便拖着他往外走。這會兒別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偌大的夾道就只剩下了他和張越,這時候。他纔開口說:“如今五軍都督府不少人都在猜測是誰領兵前去征討,暗地裡都把那當作是要命的差事,你倒是敢說!不過我在山東那麼多年,想的卻是和你差不多,二十多年沒打過仗,就是鐵打的漢子,也早就不中用了!”
“那劉帥也是這麼寫的?”
“我哪有你這膽子,不過人云亦云說漢王多半是想佔據山東,以此爲根據謀奪社稷神器罷了。”劉忠沒好氣地答了一句,隨即就明白了張越如此問的緣由,心裡也覺得莫名其妙,“既然剛剛賽尚書什麼都沒說,多半是覺得你的條陳太大膽,於是扣下來了。咳,別去管那麼多,看看今天那三位尚書的模樣就知道,這種事情,想要立下這第一功的人太多了!”
對於文官和武官截然不同的態度,張越並不覺得奇怪。而他更知道不管有沒有自己的建言,早有打算的朱瞻基都不會吃朱高煦矇混了去,因此也不擔心。和劉忠分別之後就回到了都察院。由於劉觀出京之後,朱瞻基以蘇州知府之事譴責科道言官,都察院上上下下更是震懾,眼下既沒人顧的上巴結他,也沒人顧得上排擠他,他這日子自然是逍遙。
然而,傍晚散衙時分,網剛榮升御用監太監,改賜姓名爲王謹的陳蕪卻帶着兩個小太監匆匆趕了來。由於都察院屢遭皇帝申飭,上上下下都還在驚悸震懾的時候,因此王謹的到來自然引起了一陣騷動。如今統管衙門事務的左右副都御史等了老半天,方纔得知王謹徑直往尋張越去了,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卻不免憂心仲仲。
小張大人,咱家奉皇上旨意前來,要問您一件事。”如今已經成了宮中頭面人物的王謹除卻改了自稱,口氣仍是一如既往的恭順。他輕輕地把一張紙片壓在張越面前的桌子上,因問道,“這可是之前廷議時您的意見?”
只掃了一眼,張越就知道是自己寫的那張紙,因此便坦然點了點頭:“正是。”
王謹一聽就把紙收了回去:“賽尚書對皇上說,因爲您說漢王會龜縮在樂安,這看法和所有人都不相同,他不想讓您太過顯眼,所以就不曾對人說,只一塊兒呈遞給皇上看了,誰知卻是和皇上不謀而合。不過咱家來不是問此事。而是皇上使我問您,您當初既然提出開海禁,對於海上勾當必定頗爲熟悉。從劉家港到登萊,大約要幾天?”
“因爲是在劉家港還得耽誤一眸子,而且多半不是正好候着大風出行,船到靈山衛,大約十五到二十日左右;至於到威海衛登萊,頂多再加上五六日。”
“這麼說來如今船應當已經走過大半航程。”王謹長長噓了一口氣,隨即便說起了今日朱瞻基見文武重臣的情形,“那會兒御前爭執不下,安遠侯倒是主動請纓。皇上卻打算派寧陽侯去。寧陽侯都已經趕往京營整軍了,可就在剛剛,因爲楊學士力主皇上御駕親征,夏尚書竭力附議,就連英國公和杜學士也支持此議,皇上便下了決心,大約明日就要下詔親征,所以皇上讓咱家先知會張大人你一聲。”
聽王謹這麼說。張越不禁詫異地瞧了他一眼。換成別的太監,這會兒必定要說成是自己的主意,也好竭力賣個人情,哪裡像這王謹一樣事事把皇帝放在前頭,彷彿根本沒自己什麼事。只是,相形之下,他自然更樂意和這樣的宦官打交道,於是連忙道了謝。
“這會兒應該早有人往樂安報信說是寧陽侯出征了,等過兩日新的消息放出來,管教他們大吃一驚小張大人也做個預備。英國公必定要跟着扈從,您也絕對得跟着。不但如此,就是你那兩個兄長,指不定也會在調遣之列。畢竟。這也是一樁功勞。”
張越自己倒不太在乎這功勞,但對於這天上掉下來給張超張起的機會,他卻不能不領情 哪怕實際上用不着。果然,這天晚上他一回到家,就有小廝上前報說張超所在的通州衛和張起所在的羽林衛此次都在調遣之列。於是。他連忙先轉去了兩人的院子。見面之後打過招呼,張起就滿臉興奮的說起此次被點出徵,言談間滿是自信。
“二弟,你別把事情看得那麼容易,通州衛那幾個指揮使,眼下都是惶惶難安,不少軍官甚至還在向家人交待後事。
漢王不是尋常人,不可小覷了他。”
教了一通張起。瞧見弟弟仍是一臉不服氣,張超不禁嘆了一口氣,拉着張越到了外間。沉默了老半晌,他方纔艱難地開口說:“三弟,咱們此次去也不知道是福是禍,這家裡就託付給你了。有你在,我們也沒什麼不放心的,三弟,我只有一件事想要問你,她,她死了麼?”
原本覺得張超這彷彿託付後事的口吻實在是呆得緊,再說了,誰說他張越就不跟着去?待到他好容易結結巴巴吐出最後一句話,張越只覺得又好氣又好笑:“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惦記那個鳳盈?我不殺女人,但也不想留這麼個女人禍害了你,又禍害了家裡,所以她哪裡來,我就把人打發到哪裡去了。她眼下在東番,至於是死是活,我也不知道。”
張超聞言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好容易方纔深深嘆了一口氣。那女人固然心懷叵測,可那是他自己主動陷了進去。那張和他魂牽夢繞的姑娘一模一樣的臉。是他一生最大的心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