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剎海西岸的堂子衚衕在定府衚衕後頭,前頭就是定國公府。只不過,如今京師的權貴們相繼在城裡造了園子,如英國公園、成國公適景園等相繼落成,定國公徐景昌一家也就搬到了德勝門大街西側積水潭附近的定園去了,這偌大的宅邸頓時少了許多人,就連訪客也都上那邊去了。久而久之,爲了防賊,連定國公府的後門都關了,緊貼後門的堂子衚衕自然也就冷清了下來,往日充斥其間的小販都改換了地方做生意。
因在國公府後頭,堂子衚衕從前也沒其他像樣的官員府邸,大多是國公府中放出來的下人三三兩兩在這一帶置了院子,如今就連這些院子也多半賃給貨賣給了外人。正對着公府後門的那座院子最大,裡外三進頗爲齊整,最初是公府一位管家的私產,三年前就賃給了一位商人,往日人進進出出好不熱鬧,這幾日也不知道是因爲京城四處警戒,還是因爲沒有生意,大門一向關得緊緊的,只在這天傍晚開了一趟,迎進了一行七八個人。
這會兒夜禁已到,外頭一更天的梆子聲已經響了好一會兒,正房那軒敞的大屋裡,幾個人分左右坐着,臉上卻都很沉默。而東邊屋子裡,早就送去的飯菜仍是原樣不動地擱在那張黃花梨雕漆小几上,早已經失去了最初那熱騰騰的氣息。
“要不,派人到外頭打聽打聽?”
“不要多事,就是打聽到消息不好,又能怎麼樣?”
樑王不耐煩地擺了擺手,一屁股在桌案後頭坐了下來,心裡卻是火燒火燎的。良久,他突然擡起頭問道:“要是兩更沒有動靜,那就立刻從德勝門出城,外頭有人接應。好歹我也不動聲色準備了那麼久,又有人在那邊盯着,後路總是必定妥當的。只要宮中能成功……不,是宮中一定會成功!我原本還以爲孫貴妃打點了尚膳監,再加上我敬獻的香料,這次突發重病的必定是太后,誰知道竟然是皇太子,女人真是不可靠!不過,我送進去了那麼多宦官,再加上紅鋪的人鬧將起來,成事總不會有什麼問題!”
他說得斬釘截鐵,但桌子旁邊那個原本當着晉王公館總管的中年人卻知道,這位天潢貴胄根本沒那麼大把我,甚至說已經是怕了。想想也是,李茂青那兒就相當於是銀錢的中轉站,結果那個聯絡的人莫名其妙撞在張越手裡,給拿住了;而通州通濟倉和定邊衛則是栽在一個首告的小人物手中,硬生生撕開了最大的一個缺口;樑王對襄王略提了兩句,鄭王越王襄王果然就興沖沖直奔皇宮,結果仍是被堵了回來,唯一的好處就是摘清了自個。
可是,這一切都是那幾封信上出的主意,這位十六歲的親王不過是提線木偶,能起到的作用就是那個身份,和因爲仇恨下的決心,其他的就什麼都沒了。但事情到了眼下的份上,等宮中的消息只怕是懸了,還是得考慮那最後一步。那個黑鍋太大,一個晉王背還不夠,再添上一個樑王總是夠了,想必以樑王的傲氣,是不會把什麼都推到別人身上來的,因爲他不屑於做這樣的事,更不會把背後的勾當捅出來。
想到這裡,那中年總管便露出了些許笑容,溫言說道:“殿下也不必太擔心,就算事有不成,那也是晉王大逆不道,和您沒有任何關係。畢竟,殿下自始至終都沒有出過面。”
“不要說什麼事有不成!”樑王惱怒地一拍桌子,但想到這裡的不是別人,是他以師禮待的賓友,臉色就放緩了些,“預備了這麼久,若是再不成功,我就只能悽悽慘慘地依令前往就藩,從此再也難親自祭拜母親,再也見不到嫡親弟弟……憑什麼害死我母親的人就能夠那麼安安生生地在仁壽宮母儀天下!要是他在這裡……要是他在這裡……”
一想到從前在東宮的時候,因爲父親的位子本就不穩,母家的武定侯爵位又相當於丟了,他們兄弟幾個在一塊的時候,他這個年紀小的庶子總免不了被排斥在外頭,除了襄王還理會一下他之外,就只有偶爾過來的漢王世子朱瞻坦對他最爲親熱,送他的東西甚至比其他兄長更豐厚些。久而久之,他自然是對其信賴尊敬,直到那死訊傳來的一天。
倘若說那是第一次悲慟,那麼,父皇和母親的相繼辭世就是第二次,而兄長滕王的去世則是第三次。他不想再眼睜睜看着體弱多病的弟弟衛王也步了父母兄長的後塵,所以才決定搏一把。哪怕就算做到了也不是他坐龍庭,但他不做就會一輩子後悔!
他嫉妒朱瞻基,可也敬重他這個長兄,所以他自然不會向那邊下手,但是,母仇不共戴天,他不會放過狠心的嫡母。更何況,據他一層層查下來,八哥滕王的死很可能有問題。滕王又不是體弱多病的衛王,就算是悲痛過度,怎麼會一場風寒就要了命?
中年總管見樑王面色變幻不定,就悄悄退了出去。外間的都是被樑王用無數金錢餵飽了的死士,此時用過飯之後,都是一個賽一個的精神,看見他的時候都是一絲表情變化也沒有。他也沒說話,直接打起簾子到了外間。
這裡是他安排的地方,自然,也就是掛在晉王府名下,因爲他是晉王公館的總管,和樑王沒有一絲一毫的關係。須知他孤身在京城多年,要是指望那位只知道吃喝玩樂卻又極度苛刻殘暴的晉王,他有幾條命都不夠用。所以,他緩步走到這一進院子門口,又回頭望了望那一動不動的簾子,隨即就從臺階走了下去。一路沿夾道匆匆到了後門口,他打開門往外頭四處看了看,發現沒有人,這才放下心來。
出門走了一箭之地,他就將身上這件上好的大絨外袍脫了下來,又反穿在了身上,頭上帽子也下來放進了懷中,又伸手在頭上臉上揉了揉,不一會兒就成了另一番模樣。即便如此,他仍是一面走一面往後瞧,發現確實沒人,這才拐進了一邊某條漆黑的小巷裡。又走了好一會兒,他突然在一戶人家前頭急停了下來,有規律地輕輕叩了好一會兒。
兩扇大門無聲無息地打開,裡頭探出一個腦袋瞅了瞅,隨即一把將中年總管拉了進來,又迅速關上了院門。站在院中,這總管就急切地問道:“明天真能從德勝門走?”
“放心,每日送糞車出城門都是定時定例的,要檢查也不會檢查這一輛,縱使出了再大的事,也不可能把城門都關了。”答話的那人把握滿滿地笑了笑,見總管鬆了一口大氣,竟是使勁用手搓了搓臉,他這纔開口試探道,“李老弟,這一回的事情就算完蛋了?”
“當然是完了!籌劃了這麼多年,竟是架不住一個接一個的巧合,硬生生地給毀了,還不得已搭進去兩位親藩。晉王就算了,只知道橫暴,其實就是愚蠢,連煽動都不用,他就會自個鬧騰起來,但樑王……他要是沒了,以後上哪兒再找這麼好的人選?”
“他沒了,不是還有衛王在?”
“衛王?靠那個病秧子似的衛王有什麼用,他只要能正常走路,別人就該高興了!再說了,這回已經把武定侯家一塊賠了進去,沒了外家的援助,他還能幹什麼?就算武定侯能保住,這爵位也會換了別人,還有誰會幫着他?”一口氣說了這麼一番話,見對面的人滿臉欽服地看着自個,那總管又嘆了一口氣,“別瞧着我,這些都是主人的籌劃,我只是個跑腿的,依樣畫葫蘆說說而已。你也收拾收拾儘早出城,等過了風聲再說。”
那人自然知道總管不過是謙虛,別看他在晉王公館當總管,可真真卻是位謀士,只是不在主人身邊而已。所以,把人送進了房去,他張羅着熱水飯食等等,又陪着一塊用了,一直等人睡下,他纔出了房門,旋即仰頭看了看陰沉沉的天空。
甭管從前是多要緊的人物,在這一夜都是一文不值。貴如樑王都是棄子,更何況一個謀士?主人倒是給過機會的,只要剛剛那傢伙在他面前守口如瓶不賣弄,只可惜,這最後的機會他卻不領會,那就別怪他無情了。飲食裡頭他當然不會動手腳,可其他的還不容易?
然而,就在他伸手到懷中摸火折的時候,突然聽到不遠處傳來了一陣喧囂,緊跟着就發現那個方向一下子亮了許多。心中一緊的他慌忙走到院子門口,正打算把耳朵貼上去,那兩扇分明關得好好的院門陡然之間被人推開,他一個提防不及,竟是被打開的門猛地一撞,踉蹌退後幾步方纔保持住了平衡。
可就是這麼一瞬間的功夫,門外兩條人影已經是撲了上來。慌亂之間,他本能地扯開喉嚨想叫人,但一想到不遠處那動靜,立時把到了嘴邊的聲音吞了回去,只是強打精神應敵。然而,他本是倉促應戰,趁手的兵器都不在手邊,來人卻是有備而來,寒光利刃全不離他左右,只是數個回合,他身上就添了數道傷口,只咬牙不做聲,費勁九牛二虎之力方纔退到了正屋門口。
還不等他設法閃身進屋,就只聽嗖地一聲厲響,他就感到腳上一陣劇痛,竟是一下子重重跌倒,緊跟着脖子上就被架上了一把鋒銳的利刃。低低輕呼一聲,忍痛再一看大腿上的傷,他立時不顧一切咬下牙關,卻不料被人猛地捏住了下頜,緊跟着就是下頜脫臼的聲音。
當自己被人利索地捆綁了起來,又看到幾個人從那邊廂房把死活不知的總管拖出來時,他更是不禁又惱又恨。這等文弱的人就是沒骨氣,聽到外頭動靜,竟然還不知道了斷!
然而,眼看來人全是蒙着面巾,有條不紊地挨個房間搜查,又是有人打掃打鬥痕跡,又是有人給他包紮傷口,緊跟着連地上的血跡都被水沖洗了幾遍,旋即又撒上了某種不知名藥粉的時候,他一下子警醒了過來,心裡頓時又悔又恨。
這不是錦衣衛,也不是東廠那些番子!手法雖說差不多,可若是那些公門中人,又怎麼會蒙面行事?早知道如此,他就是拼了命也會喊叫出聲,落在朝廷手中只要供出樑王就能過關,可要是落在這些人手中,他還不知道要脫幾層皮!
辦成了事情,打頭的人輕輕一擺手,幾個人立時挾持着這兩個俘虜往外頭走去,只沒走多遠,就進了同一條巷子的另一座院子。進門之後,把捆結實了的人堵上嘴往一間屋子一扔,留下四個看守的,爲首的人便和剩餘的人出了屋子,徑直進了正房說話,而院子裡仍然留着兩個望風聽動靜的人。
這當口,不遠處的動靜越發大了。
正房之中,摘下蒙臉布的幾個人擰了毛巾擦臉,正當中的胡七就笑道:“這次的活計幹得漂亮,等回去之後,我報上去,大人必定會記功。錢糧的貼補我們比哪都強,這職分上自然也不會虧待了你們。今晚暫時在這兒安置一下,明天就把人拉回揚州衚衕。好生養着他們兩個,防着自殺,什麼都不要問,等明天回去再說,這裡不是地方,東西也不趁手。”
見衆人都點了點頭,胡七就看了看一旁的銅壺滴漏。算着時辰,那邊的動靜應該是兵馬司堵了堂子衚衕,既然如此,從眼線那裡得到消息的錦衣衛和東廠應該也已經直撲十王府那邊的樑王公館了。抓人他們自然是不敢,但只要發現人不在,那就足夠了。
三更時分,街頭跑馬和軍士跑過的聲音越發響亮了。一家早已下了門板的臨街小茶樓二樓,兩個身影正站在只支開了一條縫的窗戶跟前,看着大街上那一行又一行人。佇立了好一會兒,其中一個方纔低聲問道:“三姐,我們往宮裡送的訊息能有效嗎?”
“我雖不想再當什麼佛母,可也不想隨便冒出來一個人就能妄稱佛子!天家爭鬥關白蓮教什麼事,少幾個人送命也是好的,總有幾個人會認識那信物!”說話間,一隻玉手輕輕放下了窗戶的支架,那人又淡淡地說,“這幾年總算天下太平,他也算是沒騙我。這次要不是正巧回來看看,我也不知道居然還有人看上早就偃旗息鼓的白蓮教,還用白蓮教的名義挑着那幾個蠢貨作亂。要是讓我知道那是誰……他最好洗乾淨脖子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