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在思善門的弘文閣是仁宗朝所立。之後雖說在宣德初便罷了弘文閣,但地方終究仍然在。由於昔日的首要目的不僅僅是助益學問,還有廣知民事的作用,所以那些一度被選入這裡的翰林五經學士,如今都各有各的用場,有的在翰林院,有的在太常寺,甚至還有的在都察院巡查學政,總而言之,弘文閣雖已經不在了,那些曾經在其中呆了幾個月的人們,卻很喜歡在見人的時候自陳出身。
“想當年,我可是弘文閣的!”
這句豪言壯語原本只有十幾二十個人敢說,但如今皇帝將在弘文閣開經筵,並將單純的講學變成討論國事,這個消息一出,首先炸開的就是今科進士,然後是翰林院,最後才輪到都察院六部。那些曾經以爲要在翰林院苦熬歲月的新科進士們,那些還在苦苦研讀學問的庶吉士們,如今突然有了這麼一個舞臺。哪怕是旁觀的舞臺,自然是喜不自勝。然而,朝廷畢竟有律例制度,從前文華殿的經筵尚且要篩了再篩人,更何況如今更小一圈的弘文閣?
於是,當消息傳出,說是閣臣和部堂重臣各行薦舉的時候,那些往日就門庭若市的地方差點就沒被人擠破頭,甚至冷冷清清的杜學士衚衕亦是如此。張越雖還不是尚書,可他畢竟正管着兵部,雖不至於如會試殿試前滿滿當當的墨卷,可上門拜訪的同鄉同年仍是不少,就連兵部的陳鏞史安等等亦是領會到了一把狐假虎威的意味。
楊士奇等人都是極其注意人才的人,第二天就把薦舉的名單交了上去;張越亦是和其餘部堂一樣交了自己的——除此之外,他早在幾天前就通過王瑾另外遞進去了一份,這上頭的名字皇帝必定會通過東廠反覆審覈,這便是所謂的御準。上上下下加在一塊,除卻部閣重臣之外,此次經筵的講學官加上特召官,竟是不下於六七十人。
所幸當初弘文閣雖開了沒多久,裡頭的地方比文華殿小,但好在還能容得下這麼多人。這天早朝之後,奉詔的官員就都趕到了這裡,這時候也沒人在乎時辰是不是到了。而由於皇帝又說在京官員皆可旁觀,因而哪怕是不少沒資格的人,也都撂下事情趕來了。
更詭異的是,往常雖有勳貴知經筵。可這只是一個名頭,除卻那個不得不來聽文官講學的倒黴蛋之外,別人都不會來,可這一回,英國公張輔成國公朱勇,就連定國公徐景昌也過來湊熱鬧了。而魯王世子朱泰堪以及祥符王朱有爝的到來,則是讓議論紛紛的人們稍稍安靜了一會,但也只不過是讓那些商量聲變成了竊竊私語。
原因很簡單,今次的議題除了藩王,還有釐定天下田畝和武舉法,宗室文武都涉及到了,誰敢不來看看究竟會有人提出什麼樣的建議,畢竟,誰也不知道天子會聽誰的。
巳時二刻,張越和剛剛接任吏部尚書的郭璡一塊進了思善門。兩人資歷年齡相差甚多,但聖眷上也是相差甚多,郭璡這尚書之位才坐上沒多久,就在選官上吃了當頭一棒——原先他在署理吏部事務時曾經親手放掉了三品以上的選官權,如今坐穩了位子,這權力仍是要不回來。他自己倒也罷了,可吏部之內的其他官員卻是抱怨連連。所以他剛剛和張越這一路走來,忍不住邊走邊嘆氣,又是大倒苦水。
別人樂意找自己訴苦,張越這個聽衆也頗爲稱職,嗯嗯啊啊附和一陣,時不時還勸解兩句。想想郭璡也是可憐,分明已經熬夠了資歷年限,可人望兩個字偏偏是卡了他多年,如今成了尚書還是戰戰兢兢。更何況,兵部右侍郎之職無疑是如今吏部最頭疼的,郭璡雖不得做主,部閣大佬們也已經各自推選了人,奈何這些人竟是沒一個能在皇帝那兒過關的。而且極其古怪的是,往日一個侍郎出缺,人們甚至會明爭暗鬥打破頭,這次候選人自個也熱情不高。
“元節,說實話,上頭楊閣老他們還以爲是我在使絆子,天知道我夾袋裡頭也多半是些四五品的低品官,你要是自己有人不如知會一聲,免得我難做。”
郭璡趁着其他人還遠,很是無奈地低聲說:“如今吏部的選舉漸漸分了京城和地方,布政使回來要是能任侍郎,他們就該高興得跳起來,所以往日爭的人多,可兵部這個侍郎之位……不是我說,人人都覺得,要不是你這個年紀,尚書就是你的;可就算你如今沒挪動一步。尚書也還會空着等你,沒個盼頭,所以,倒是刑部那邊的缺口人人都盯着,兵部這平日最頂尖的好地方反而沒人肯來。而且,兵部這幾年的光景有些微妙,甚至有人說不是善地。你在京官任上幾乎都是在兵部,應當知道怎麼回事。”
張越當然知道怎麼回事。自從方賓自殺之後,接下來是趙羾,趙羾之後是李慶,李慶之後是張本,就沒一個人能把尚書之位穩穩當當坐長久的,就連馮侍郎這個倒黴的侍郎也沒幹上三年。對於矢志穩中求進的京官來說,兵部不是善地這個原因,大約和他張越名聲在外一樣,並列排在兵部官不好當原因排行表的前列。
所以,這回倒是輪到張越無奈了。馮侍郎出缺,他倒是提過一箇中規中矩的人選,可皇帝那兒似乎不太滿意,所以兵部只是補了武選司和職方司的幾個缺,部堂高位不但空着尚書,就連右侍郎也是留白。想想刑部那邊因爲尚書金純出缺而擠破頭的場面,他不知道自己是該高興。還是該頭疼。要知道,兵部的司官加上他,平均年齡大概是部院之中最低的。
眼下時辰還沒到,高官們自成體系,翰林們各自扎堆,至於其餘有閒的司官們或是依同年,或是依同鄉,三三兩兩湊在一塊,尋思着待會該說什麼。至於勳貴們,則是全數圍在英國公張輔身邊,離得文官們老遠。顯得涇渭分明。
“對了,還有你提的這武舉法。”郭璡平日和張越擡頭不見低頭見,可卻很少有這樣大段大段的空餘時間可以聊天,所以話匣子漸漸有些剎不住車的架勢,“元節,說一句實話,你家裡頭出了兩位頂尖的勳貴,可你得記着自己是文官。文武殊途,武舉怎能和文舉相提並論?當初立國之初就在黃冊上單列出了軍戶,要選武官只要在武選上頭多花些功夫就行了,何必再過五關斬六將設什麼武舉,這得花費多少錢?再說了,別說咱們,就是英國公他們,只怕也覺得這是多事,難道你還打算砸了軍戶的飯碗?”
文貴武賤雖說曾經被明朝中後期的文官們奉作是祖宗家法似的金科玉律,一省總兵到了兵部甚至要行下跪禮,但在如今這個最好的時代,武官雖說在實權上並不佔優勢,卻仍舊享受着超品的待遇,路上遇着部閣臺院的大佬們,甚至可以安然享受讓路。所以,多年來苦苦掙扎提升地位的文官們,大多數人都不會希望在科舉這樣一個神聖的地方擠進一個武字來。
“郭尚書的意思我明白,只不過,武舉之法是本朝初就定下的,只不過六歲一考,如今早已經名存實亡。再者,若是一味軍職世襲,過了兩代三代,再沒了先前的尚武傳統又如何?須知文官雖有恩蔭之法,正一品也只得蔭一子正五品用,如此尚能激勵後人分發。只升不黜,無異於鼓勵人渾渾噩噩。”
“可是……咳,我也不說了,待會你聽聽經筵上頭別人說什麼。總之,這事情牽扯大了。不是那麼容易的!”
兩人說了一陣話,又有其餘幾位尚書陸續來到。須臾,便有一個太監一溜小跑上來傳話,說是聖駕已經起行,衆人自然從剛剛有些雜亂無章的排班中退了出來,各自依着品級和往日的站次等等站着迎候,只是彼此間仍是少不了眼神交流。
儘管經筵從明初就有,但素來是無定日,完全都是憑天子心情。按照這次禮部緊趕慢趕上呈的儀制,地方應該定在文華殿,諸官在丹墀下五拜三叩頭之後,然後按照繁複的規矩展書奏講。只不過,那題奏上去沒多久就被皇帝駁了,說這是講書,不是磕頭,再說地方已經定了設在弘文閣,還提文華殿幹什麼?於是,此時此刻御駕行來,衆人不過是一叩頭,便依次按照官階高低進了弘文閣,但更多的人卻是擠在外頭。
經筵從前每年都會開上好些次,但素來都是以講四書五經爲主,而且是往往那些聖賢書上簡簡單單的一條經義,口若懸河的翰林講讀們能引申出一大堆拗口的大道理來。而講史的時候就更加繁複了,講官們往往會事先預做準備,把歷朝歷代那些昏君奸臣的事反反覆覆講上多遍,無非就是提醒皇帝以此爲鑑。只不過,相比漢唐時的盛況,在宋朝確定了講官侍立之後,如今的講官地位大不如前,不但只能站着聽講,而且展書時必定跪進,因而在旁邊站着的其他官員無法輕易動彈,脖子一個個都酸得很。
張越已經是有些昏昏欲睡了,只能靠不時輕輕攥緊拳頭來提醒自己千萬別真的睡過去——再看御座上天子那說不上很美妙的表情,他哪裡不知道朱瞻基也不耐煩得緊。果然,當今天例行的半個時辰講書結束之後,那講官才退下去,朱瞻基旁邊侍立的王瑾便立時宣佈今日商議那三件事的章程。儘管這是事先已經公佈過的,但此時重申一遍,上上下下自是聽得仔仔細細。
其一,掣籤論國事。其二,不得擅自咆哮喧譁。其三,言之有物者賞,言之有過者不罰。其四,部院閣臣只聽不語。其五,譁衆取寵者逐……
林林總總一共九條規定,雖還談不上十分健全,但也防範了不少只會抨擊不會建設的那些大嘴巴。所以,當上首的王瑾親自掣籤的時候,廷下經薦舉可以發言的官員們無不是翹首企盼,尤其是那些三四十的壯年人,就連站在後排的張赳和顧彬也忍不住往那隻掣籤的手瞧去。他們一個只是存着來學習的念頭,另一個則是楊士奇的舉薦。儘管知道未必有建言的機會,但連着幾個晚上,顧彬都在努力準備,畢竟,他不爲自己也得爲了楊榮着想。
“翰林侍讀學士,李騏!”
這個名字雖不算耳熟能詳,但只要是經科舉出身,亦或是在朝中留心人事的,都知道那是誰。就連張越也忍不住舉目望去,要知道,那竟是自己那一科的狀元。說來至今不過九年,李騏因狀元而得賜翰林院修撰,之後又主持過應天府鄉試,兜來轉去都是在翰林學官上轉悠,九年資歷熬下來,還是因爲學問紮實而特賜翰林侍讀學士。此時,見那個面色沉靜的中年人出列行禮,朗聲出言,張越不禁想起了自個的那些同年們。
“……然我朝太祖皇帝制度,宗室其生請名,其長請婚,祿之終身,喪葬予費,親親之誼篤矣。然數十年來賢愚雜出,多有禍害百姓爲亂地方者……然宗藩事乃祖制,若輕言因罪廢黜,則無有彰親親之誼,且諸兄弟中未必無有賢者……”
畢竟是曾經殿試策論第一的狀元,一番言語並不長,卻是點出了…要旨:第一,宗藩中有賢有愚,賢者只靠俸祿過得清苦,愚者卻可能橫行霸道欺壓地方因而豪富,懲罪的同時還應該獎賢;第二,因罪除藩容易,但若是宗藩尚有賢明的兄弟子侄,不能因此繼位,則有失公允;第三,鎮國將軍以下宗藩可耕讀有違祖制,至少也得改成鎮國中尉以下。
倘若說李騏還只是有所節制,接下來其他人就沒那麼客氣了。由於宗藩事和天子家事有涉,一個不好就可能牽連深廣,因而沒幾個人敢揪着這件事不放;而釐定天下田畝,重繪魚鱗冊則是關係着各家的活路,所以他們都是本能避開;這樣一來,武舉事就成了炮轟的重點。當一個白鬍子一大把的翰林院老學士因爲過於激動,不合說出了一句“俠以武犯禁”時,勳貴那邊不知是誰冷笑了一聲。
“指量咱們這些老粗沒讀過韓非子不成?俠以武犯禁前面可是還有一句‘儒以文亂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