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仗局位幹大液池以東。靠沂乾明門和西千是郵魯上四衙門之一,因而相比轄制於工部的軍器局,由內官統領的這兒素來地位更高,不但統轄的工匠更多,而且新式火器的研發往往是由這裡拍板,工部那幾個專管火器的官員三天兩頭往這裡跑,有時候還得不到主管的宦官一個好臉色。
然而,這一切都因爲一個月前的事情而大變樣了。寶鈔司大火。之後又查出禁中混入了火器,兵仗局的大使副大使先是革職下了設在宮中的內官監大獄,隨即又先後被直接權死,再接着,則是司禮監直接派了人過來,清查過往賬冊,清點火器火藥,結果一筆筆的虧空觸目驚心,據說是送上去的那些冊子直接讓範弘掀了桌子,至於送到再上頭的皇帝那裡是什麼反應,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所以,兵仗局上下如今已經早就停了什麼火器火藥之類的勾當,愁雲慘霧籠罩着裡裡外外,但凡聽到一絲風吹草動,他們就立時擔心是不是東廠派人來緝拿,不到一個月功夫,往日裡橫着長的水桶腰都削去了一小半,到最後憔悴得甚至希望上頭給句明話,總比這不上不下吊着等死的強。
盼星星盼月亮,這天下午,久未見天日的兵仗局上下終於等來了一撥人,只一看到爲首的那兩個人,立時就有人腿軟了這兒是禁宮,所以執役的工匠之外,其餘人都是宦官,而宦官別的本事暫且不論,消息頭一等靈通,認人頭一等嫺熟。左邊那個年輕瘦削身着繡花團領衫看着不起眼的,是提督東廠的陸豐,而旁邊那個看着更年輕的則是兵部侍郎張越。
陸豐先頭就來這裡抓過人,而張越,據說此前把兵仗局罵得狗血淋頭的人不少,但說話最犀利的就是張越。想來也是,險些就讓兵部武庫司背了黑鍋,這位曾經當過武庫司郎中的現兵部第一人,哪裡是那麼容易吞下氣的?
兵仗局大使副使都落了馬,剩下的那些徒子徒孫們老老實實地跪在地上迎候,等前面的張越和陸豐走近了,最前頭的那個中年宦官方纔領頭帶着大夥磕頭下去,可好半晌都沒等到任何聲音。那等待的時間異常煎熬,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們才聽到一個淡淡的聲音。
“你們誰懂火藥配比?”
這和衆人預想中的問題完全不一樣,一時間人羣中鴉雀無聲,竟是沒一個回答的。在好一陣子的寂靜過後,那個聲音又慢悠悠地問了一句:“那誰懂工匠考覈?”
仍然是沉默和靜寂。
等到張越第三個問題“誰知道兵器保養需得注意些什麼”問出來,而現場仍然是一片沉寂的時候,陸豐終於忍不住了,徒然怒喝道:“這個也不知道,那個也不知道,要你們這羣酒囊飯袋在兵仗局有什麼用?來人,把這些廢物統統帶下去!”
這一聲喝終於是把那幾個懵懵懂懂的宦官驚醒了。還不等人撲上去,就有一個人手足並用地從人羣中膝行爬了出來,隨即帶着哭腔說:“陸公公饒命,張大人饒命,小的會畫圖!”
張越今天過來,後頭還跟着兵部軍器局的好一些人,其中便有黎澄和阮氏的哥哥阮秦。之所以陸豐會同行,實在是因爲皇帝對兵仗局總算是有了定論,決定從上到下罷斥不用,而他是想着這些人怎麼說也在這地方管了許多年,與其換上一批新的什麼都不懂的中官,還不如留下幾個。可三個問題一問他就後悔了,敢情陸豐說的不錯,這些人還真是酒囊飯袋!
然而,就當他預備不管這事的時候,居然跳出來一個宦官,而且張口就說會畫圖!此時此刻,看着那個滿臉可憐巴巴的傢伙,他打量了片衷就衝陸豐點了點頭:“給他一張紙,看他能畫出什麼東西來。”
這一丁點小事,陸豐自然不可能駁了他的面子,立時就有隨行東廠番子上前給了他紙筆。這時候,其他人頓時也生出了希望,紛紛七嘴八舌叫嚷了起來。張越聽得不耐煩,直接指着一個讓人架了上來,這才沉聲問道:“你說你會考覈工匠?”
“是是是,說話的是一箇中年宦官,此刻被按在張越面前,他恨不得露出全天下最動人的笑容。頭更是點得猶如小雞啄米似的,”的會考覈工匠。這些都是賤骨頭,最會偷懶,沒事情更愛裝個病,只要巡查嚴格,再加上鞭子,保管讓他們服服帖帖,想出多少東西就能出多少東西”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突然感到自己的兩邊胳膊傳來了一股大力,待到醒悟過來的時候,人竟是被人拖走了。他這一驚頓時非同小可,口中嚷嚷着還要辯解什麼,卻不料後頸突然傳來一下重擊,結果那原本又尖又細的聲音一下子給截斷了。這一招嚇到了好幾個剛剛還爭先恐後的人,他們不得不用某種戒懼的目光看着張越。
“我問的不是他那種所謂的考覈。皇上讓你們在兵仗局做事,不是讓你們用鞭子做監工的。要是連一丁點火器兵器的常識都沒有,和在其他地方有什麼兩樣?倘若還像是剛剛那樣的答案,那就不用費事了,我也沒那閒工夫!”
他這話和剛剛的例子終於嚇着了原本還存着幾分僥倖心理的宦官們,因而,一個個人被拖出去的時候,多數人不敢吱一聲求饒,只有一個嚷嚷着說自己會試槍,於是也被留了下來。很快,那個自稱畫圖紙的中年宦官就捧着一張薄薄的紙滿臉忐忑地走了過來,張越接過瞧了一眼,發覺很像是那麼一回事,隨即便遞給了黎澄。
黎澄是真不想和張越打交道,但他剛剛提了工部郎中,同時又是正經管着軍器局,所以竟是不得不來。此時接過東西一看,原本想敷衍了事的他就認真了起來,仔仔細細看了好一會兒方纔點點頭說:“確實是畫的不錯。”
“那好,把他留下。”
張越自己看着那張圖就覺得頗有些水平,此時黎澄這個專家又認可了,他就立時做出了決定。見那個宦官如蒙大赦連忙上前磕頭道謝,陸豐理也不理,直接吩咐兩個隨從番子帶着另一個宦官到外頭去試槍。一時間,衆人就在這偌大的地方巡視了起來。
兵仗局既設在靠近西苑的地方,自然是因爲西苑還有內校場,有什麼兵器可以用試驗。但安開國凡交,汝此條條框框!類的東西就懈知版日不用了。十幾間庫房俱是鐵將軍把門,而那鐵鎖上更是鏽跡斑斑,看得出來是很久沒人進去過了。
鐵青着臉的陸豐直接吩咐人砸開大門進去,這纔看到裡頭碼得整整齊齊的那些箱子。可打開其中一個柳木箱,張越隨手拿出一把手藐,卻發現裡頭的東西已經出現了鏽蝕,便隨手遞給了旁邊的黎澄。
一個咋,傳看下去,幾個工部軍器局的官員不發一言,陸豐卻是更加惱怒。要知道,兵仗局和在禁宮東北角的火藥局一樣,都是爲了萬一有變時可以儘快調用內中兵器,如今裡頭的東西全然派不上用場。出了事情誰負責?
“幸好皇上把這些飯桶全都撤換了,留着也是大禍害!”
大罵了一句之後,陸豐就看着張越問道:“這工匠那邊咱家就不隨你去了。咱家原本還想着,幸好之前這邊兵仗局看管得森嚴,沒讓人有可趁之機,如今看來,那幫人就是進來,拿到的也都是廢品!這幫懈怠的傢伙得好好收拾,咱家也得回去稟報皇上。你且放心,這邊一定會派上一撥得用的人,免得再出現如今的情形。”
張越也不想被一羣別人視之噤若寒蟬的人一直杵在身邊,聞言自然點了點頭。果然,看見陸豐帶着大批人離去,剩下的那些兵部武庫司和工部軍器局諸官立時鬆了一口氣,就連爲官多年的黎澄也不例外。衆人在這兵仗局轉了一圈,發現但凡大太監起居的地方都修繕得寬敞亮堂。但凡工匠做事的地方都是低矮陰暗,等到了那些專事火器研發的工匠居處時,從上至下全都眉頭大皺,縱使軍器局諸官見慣了工匠那些簡陋地方,也是覺得眼下這情形過分了。
眼下還是大冷天,可屋子裡的火撫這會兒卻是冰冷的,彷彿昨夜根本沒燒熱過。大通鋪上堆了些破破爛爛的鋪蓋被子,甚至還有一股說不出的餿臭味。哪怕是清寒的京官,也都不願踏進那屋子,張越雖也不想找罪受,但他還是先讓那些誠惶誠恐跪在地上的工匠先起來,隨即纔到裡頭迅速轉了一圈。
“指望住這破着子的人造出什麼好火器來,無疑是癡人說夢”。
張越自然是惱怒想當初他在兵部武庫司的時候,好容易說動永樂皇帝朱豬按照火器優劣和研製新式火器搞賞工匠,於是新式火器如同雨後春筍一般涌現出來,軍隊換裝的效率亦是極高。兵仗局這邊的先,景他倒是聽說過,可也沒想到會糟糕成這個地步。把那個年紀最大的工匠招了過來,又詢問了幾句,見其始終是囁嚅不敢答,他便淡淡地說:“這兵仗局上下的內官除卻兩個之外,其餘的都已經下監待罪,爾等若有什麼話,儘管直說。”
那些工匠平日裡被中官們死命盤錄,就連口糧衣物都是如此,早已經是嚇得如同驚弓之鳥。儘管張越這會兒和顏悅色,又說內官們都下了獄,可他們哪裡敢輕易相信。那個年長的工匠猶豫了許久,最後把心一橫。只憋出了一句話來。
“大人小的,”小的們在宮裡已經服役兩年多了,別的還能忍受,只是沒法見家人。懇求大人能放小的們數日假期和家人團聚。這之後小的們必定盡力做事,絕不敢偷懶。”
兩東多被搶在這裡做工沒見過家人,這和奴工有什麼兩樣!
爲官者平日高高在上,就算還知道平民百姓的生活,對於那些窮苦不堪的人卻感受不深,因而此時竟是人人色變。張越深深吸了一口氣,努力把心中憤怒壓了下去,這才淡淡地對旁邊的黎澄說:“軍器局那邊的工匠應該不是如此吧?。
“軍器局自然不會這樣盤錄人。每月只要完成定額便可回家和親人團聚,若是超額還有賞錢,萬一有什麼奇思妙想,下官試過之後可行,則會報上去另行賞賜,絕不會役使兩年多卻不讓其見家人。”黎澄年紀不早就過了血氣方網的年紀,但此時仍是忍不住一氣說出了這樣一番話,到最後才稍稍收住了口,“大人,此事當允了他們。”
“不單單是允了他們假期,那些內官們怎麼從他們碗裡盤裡剋扣的祿米,如今就要他們怎麼吐出來”。張越冷冷地撂下那句話,見工匠們還是似信非信的模樣,他知道空口說白話定然無用,便點點頭說“這給假之事本官會替你們去說,如今這屋子裡的柴炭米糧被褥衣物等等,回頭就立刻讓人送來
這些工匠哪曾聽見官員這般說話,此時一愣之下,也只得將信將疑地連聲道謝,又要跪下磕頭,卻被張越阻止了。等到送着那一行人出了院子,方纔有人乍着膽子拉了最末一個小吏似的中年人詢問。得知這是兵部和工部的大官,爲首的便是那位張侍郎,他們方纔明白過來,爲首的那個年長工匠更是忍不住雙掌合十喃喃唸誦了起來。
“真是張大人!這回咱們有救了”。
而張越出了兵仗局之後,便對旁邊一路陪着的一個司禮監宦官吩咐了幾句,這才帶着一行人又去了西苑內校場。他一到場,那兩個東廠的宦官就把那個號稱會試槍的宦官押了過來。又滿臉鄙薄地說:“大人,這傢伙也就是嘴上說得一套套,什麼準星裝藥,真用起火統卻是一槍都射不中,還是咱們把人帶回去吧。
張越剛剛在工匠的處所轉了一圈,心裡正惱火,一聽這話便想也不想就答應了。然再,那宦官眼見自己逃不過這一劫,一下子就嚇得腿軟了,待人上前來拖的時候,他無力地掙扎了兩下就嚷嚷了一聲:“大人饒命小的檢舉小的揭發,如今調到御藥局的索連舟當年在這的時候,也一樣是什麼都不懂,”
話還沒說完,這個倒黴的傢伙就被那東廠的番子猛地卸脫了下巴拖走。看到這一幕,工部和兵部的幾個司官都嚇了一跳,而張越擺擺手示意他們不必理會,等出了西安門見阮秦迷惑不解幾次要發問,他這才淡淡地說:“他這話到了東廠也會依樣畫葫蘆說一回,在我面前叫嚷出來,不過是指量着把事情鬧大,別去理會這樣的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