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文閣經筵至今爲止已經開了四次,但直到四月十五爲正,儘管有好幾位官員因爲建言而受了提拔,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因而簡在帝心,可歸根結底,終究是沒有討論出一個結論來。可四月十五這一日,當亂哄哄的一番議論到了尾聲的時候,從來都只是默默作壁上觀的大佬們仍然彷彿一個個菩薩一般,或讚許或欣賞或厭煩或面無表情地看着那些剛剛還侃侃而談,這會兒卻齊齊閉上了嘀的朝臣們。可出乎意料的是,只是在一次經筵之後賦詩一首賜羣臣的朱瞻基,竟沒有由得太監高聲結束此次經筵,而是站起身來。
“下一次弘文閣經筵之後的議題是賦役和軍戶,諸卿回去之後,可以告訴同僚,好好地想一想。我朝賦役原是定的輕省,但如今多年過去,欠賦的非但沒有減少,反而因爲逃避差役,每年戶籍黃冊上流失的人戶動輒數以千計,而江南湖廣一帶,臆戶尤多。而諸如船戶等他戶,常以解物送京爲苦。至於軍戶,民皆言軍戶乃是賤役,由是軍戶流失亦多,兵部武庫司勾補軍戶,常常是勾無可勾。而九邊以軍戶屯田,以至於韃虜犯邊動輒死傷甚多,便是因爲心思全都在軍田上……
皇帝洋洋灑灑說了一盞茶功夫,但下頭聽的人雖仔細,心中卻無不犯嘀咕。這前頭的三件事呢?是究竟擱置下去暫且不提,還是已經有了決斷?話說回來,前些時候都察院御史們沸沸揚揚的上奏風;a,也有不少是涉及此事的,究竟是怎麼個結局?可是,一雙雙眼睛看來看去,終究是一個老成的翰林侍讀學士待皇帝說完示意的時候,出列躬下身去。“皇上,那此前所議三事……”“此前所議三事,到今日爲止。下次經筵,朕會宣佈相應事宜。
這便是塵埃落定的意思了。一時間,羣臣自是不敢追問,只見着部閣大臣又是留了下來時,好些人都投過去了殷羨的一眼。
只是,剛剛從南京趕過來的戶部尚書黃福雖是填補了一個尚書的空缺,但六部之中,刑部、工部、兵部的掌印堂上官依舊是空着。自永樂以來,朝政日趨穩固,六部尚書幾乎是不曾動過,倒是侍郎偶爾會有變動,再沒有此次這般空缺人的情形。只j!是巴望着位子,可先頭兵部一個右侍郎人選就用了好幾個月方纔決定,衆人自也是不敢用太過激烈的手段。
而翰林們則是想着楊溥到現在還未掛上大學士的頭銜,對於入閣的期冀就更低了。幾位閣老之中,如楊士奇楊榮已經執掌閣務二十餘年,看情形彷彿至少還能幹上十幾年,黃淮是致仕了,金幼孜每每生病,杜楨卻是c混夏秋冬連個風寒頭疼都少,如今楊榮去了雲南,剩下三個人執掌機務,硬是水潑不進,張瑛陳山說退出就退出,竟是連一絲復起的希望都沒有。
朝堂之上,留給他們這些壯年派說話的地方,就只一個弘文閣了。
沒被別人算進壯年派裡頭的張越,隨同衆部閣大佬在文華殿說了一小會話之後,便和其餘人一塊退了出來,可纔到門口就被御用監太監王瑾截了回去。這一次,他卻是徑直跟到了乾清宮,卻是陪着朱瞻基商議藩王之事。當他說唐宋皇族宗室幾乎無謀逆事的時候,朱瞻基的臉色不禁變了一變,隨即又搖了搖頭。
“朕知道你的意思。漢時也是高祖定下制度,可到了文帝景帝的時候就已經起了變化,待到漢武帝之後,藩王權柄已經是削得幾乎沒了。但本朝亦是如此,藩王最初帶甲護衛少則九千,多則萬五,如今卻幾乎沒幾個親藩還保留着護衛。楊卿之前提過,若是加上親藩不得擅離封地,不得擅請朝請,不得侵佔民田等等,應該已經足夠了。”
楊士奇這是老成持重,生怕宗藩事逼得太狠,因而鬧出更不可開交的事情來一一漢時的七王之亂,再加上後來陸陸續續的動亂,不但是晁獵死了,而且還牽連到了更多的人,因而他深信楊士奇亦是不想讓杜楨深陷泥沼一一可是,想到那位岳父兼恩師的性子,他仍是搖了搖頭說:“皇上,如今親藩確實是沒了當日的權柄,卻架不住人多。幾家大藩的郡王乃至饋國將軍等等加在一塊,已經佔到了皇族的一多半。這些人不能科舉不能做官,自然更不會去種田經商。一直悶在那兒,久而久之自然而然就會不得消停。”靜則思動,動則思變。
這八個字不用張越提醒,朱瞻基自然知道。他倒還沒有答應楊士奇的提議,只是覺得,庶子不承爵這一條有些苛刻。可是,畢竟親王納夫人有定數是洪武初年就定了,上宗譜的規定亦是如此,只是一直以來沒有從嚴執行。嗯想自己的兄弟中因無子絕封的就有兩個,而其他的宗藩卻是連封郡王的地方都沒了。因而思前想後,他最終便點了點頭。“也罷il沒有封爵的,便準農商。至於降等襲爵……且自下而行。
張越倒不是沒想過把那些沒法承襲爵位的皇室宗親封到海外去一一大明神威艦傳回來的消息不斷,在海外也不是沒有富庶的地方。只是,在如今這種鄉土情最重的年代,貿貿然提出這個實在還不是時候。因聖,在又同皇帝商議了一陣子武舉的細務之後,他就站起身來,可告退的話還沒出口,一個人就一陣風似的衝了進來。“皇上,皇上,吳嬪……吳嬪要生了!”
朱瞻基於吳嬪的情分只不過是尋常,更因爲之前的宮變亦有那個未出世孩子的緣故,一度是有些心裡不痛快,但畢竟子嗣艱難,也因張太后的勸去瞧過好幾次。此時聽到這話,他不禁霍地站起身來,臉上又驚又怒。“那幾個御醫不是說少說也得半個月之後嗎?”
範弘急得滿頭大汗,忙解釋說:“聽宮人說,吳嬪是早上起來活動的時候動了胎氣,請了太醫去瞧之後,發現當是早產,所以這會兒秸蕃太醫等等都已經在那兒了。回稟太后的時候,太后已經吩咐下去,一定得保着孩子,畢竟如今是四月,天氣正炎熱,陽氣重,就算半產也能保得下來。”“那還哆嗦幹什麼,去那兒守着!”
朱瞻基終於是顧不得那麼多了,厲聲吩咐了一句,見範弘連聲答應便一溜煙走了,他這才發現張越還在,不禁有些掛不下臉去,半晌才嘆氣道:“朕倒是羨慕你,膝下兩兒兩女,家中妻子還又有了身孕。朕如今統共才兩個女兒一個兒子,爲着這個,也不知道被太后教訓了多少次,也不知道有多少文武在那兒懸心……元節,要是這胎是兒子便罷,要是得了一個女兒,你那邊又是兒子,朕把她許給你的兒子怎樣?”
這已經不是皇帝第一次提這事了,可這一回的口氣卻不像是之前的開玩笑。張越正怔忡間,就只見皇帝揹着手從書案後頭走了出來,到了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幾眼。
“朕知道你顧慮什麼,要知道,當初是有大臣提過,勳戚專權非福,所以朕的兩個舅舅一個承襲了彭城伯,一個卸了兵權。洪武年間,公主多是聯姻勳戚,日子過得卻還算美滿,可走到了朕的幾位姑姑,有的嫁的還算美滿,有的卻是英年早逝,還有的則是生出了李茂芳這樣的混賬……朕不是想通着你討個公主回去做兒媳供着,朕是覺得,公主下降也該有個好制度。唐宋以來,有幾個公主真能嫁得好的?朕就那麼幾個孩子,所以心疼自己的女兒,你既然主意多,回頭想個好主意來。
皇帝的女兒也愁嫁,這是唐宋以來的現實,因而,張越本以爲皇帝硬是要把一個公主推來自己家,還嚇了一跳,可聽到後頭那話,他嚇得就更不輕了。明清公主們可憐白是不假,可駙馬們除卻少數爲所欲爲的,也不還是可憐?因而,他正要拒絕,朱瞻基卻壓根不給機會。
“雖說是血光之地不能楦入,但朕心裡難免記掛着,這就去太后那兒坐坐,跟着念兩句佛經……時候不早了,朕給你假,回家去探探你家媳婦。林了,朕倒忘了,今天寧姑姑說是沒事,帶着兩個孩子已經去了,這會兒怕是已經在你家裡。”
皇帝走得快,張越出宮的時候,不免有些頭疼。有些事情他能夠用後世的經驗解決,可有些事情……還真是不一般的麻煩。嗯着朱寧爲了兩個孩子的前途着想,又想減輕一層束僖,硬是沒讓朱如鈞和朱如筠入皇室宗譜,想着因爲要解決宗藩而鬧得雞飛狗跳,他就忍不住連連搖頭,心想朱瞻基這一回還是當真了,隨即就生出了一層精醒。朱瞻基還年輕,身體也康堤,這樣一位皇帝,怎麼會只在位十年?
帶着這滿肚子心思回了兵部,張越便以皇帝准假爲由,名正言順地將一堆公務推給了許廓一一當然,由於最近將這位許老壓榨得太狠,他自是承諾接下來的一旬由他晚上在兵部當值,這纔算是混了過去。等到一路疾馳從宣武門大街到了家門口,他果然聽說朱寧帶着兩個孩子來看杜綰,這會兒正在後宅玩耍,略一思忖便讓人先報一聲,隨即才趕了進去。
朱寧是杜綰的榪中密友,如今雖說不曾嫁人,可帶着兩個孩子,她已經是完全把自己當成了母親,因而看着孩子在鋪着厚厚高麗地毯的地上滿地亂爬,她的臉上自然而然便滿是母性的光輝。看着張家如今兩個正好和如鈞如筠差不多大小的孩子也在爬來爬去,杜倌肚子裡道懷着一個,她就忍不住低下腦袋緊貼着杜倌的肚子聽了起來。“寧∽!”
“害羞什麼,難道張越就沒聽過?”朱寧笑吟吟地瞅着杜綰,見她只是沒好氣地白了一眼,便笑道“我只是想着,以後有機會帶孩子了,可就讓他們兩個玩在一塊也未免沒意思,索性以後我常常帶着孩子過來,也好讓他們從小玩在一塊。對了,還有小五家的那個。你別瞪我,這孩子多了玩起來熱鬧,難道你不願意?我知道了,你要是怕我礙着你們幾個私底下相處,他回來了我立馬走,他走了我再來,這總行了吧?
被朱寧這一打趣,正在屋子裡的琥珀和秋痕也笑開了,杜綰更是滿臉的無可奈何。正好到了門外的張越恰聽見朱寧這一聲,站了一站就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從前看到朱寧時,她總不免露出一絲藏不住的無奈,可如今只聽那說話的聲音他便知道,這位郡主是徹徹底底地撂開了那些心思,否則也不會開這等已婚婦人才會說的玩笑話。
於是,他等人報了一聲後才進去。此時天氣已經熱了,屋裡屋外都換上了湘妃竹簾子,只孩子在地上爬,若是隻鋪竹蓆,未免一爬就是;$身印子,所以想着不過出一身汗罷了,因而仍是鋪着地毯。他一進門就覺得有一小團人影撞了上來,低頭一瞧方纔發規i是一個圓滾滾的孩子,見着他依依呀呀了一會兒,突然冒出來了一聲爹。愣了一愣之後,他便低下身把人抱了起來,笑嘻嘻地逗弄了兩下。
“小傢伙,叫錯了,是f爹,不是爹!”他一邊說一邊看着杜綰說“上回你不是說要當如鈞和如筠的乾孃麼?正好寧姐姐帶着孩子來了,怎的不把東西送上?”
朱寧原是被如鈞那一嗓子叫得尷尬不已,聽到這話方纔吁了一口氣轉蝕爲喜。杜綰自是知機地恍然大悟一拍腦袋,立時朝琥珀點了點頭,後者便一陣風似的出了門去,不一會兒就拿着兩個荷包回來。兩家人原就時時來往,因而見面禮早就送了,拿着這兩個荷包,哪怕知道是張越爲了解尷尬,可朱寧想着那聲寧姐姐,一時也笑開了。
幾人說了一陣子話,杜綰少不得問起張越爲何這麼早回來,待到張越說起今日在宮中那番故事,她立時怔住了,當即扭頭看着朱寧「卻發現朱寧也恰好看了過來。
皇帝嘴裡說是公主,但其中焉知不是也有朱寧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