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
澤元走出朝天門碼頭之後,立刻叫了一頂滑竿,把他送到教育局。教育局長丁天民見他來了,忙請他到辦公室詳談,寫好委任狀鄭重其事發給他:“澤元先生,求精中學是我重慶所有中學的一塊招牌,希望以先生大手筆把求精中學辦得更出色。”
丁天民要求他立即走馬上任,他只好冒着重慶的毒日頭,幹流浹背趕到學校。他心中實在是想趕快看看母校和馬先生了。
當年的求精中學在枇杷山下張家花園附近。門關的緊緊的,旁邊小門卻半開着。推門進去,澤元就看見看門老頭老李還是坐在那個粗大的老黃桷樹的樹蔭下,躺在涼椅上悠閒地扇着大蒲扇,光膀子,只穿一條大褲頭。兩眼半睜半閉,嘴裡哼着川西鑼鼓。
“李大爺,認得我嗎?”澤元放下皮箱,恭恭敬敬問道。
李大爺睜開眼睛,看了澤元一眼,一下站起,眯起眼再細細一看,大聲喊道:“天哪,你是晏澤元!你回來當校長的!你從北京回來啦!”張開缺着門牙的嘴巴向學校大樓喊道:“晏澤元回來啦!校長來啦!”
聽見喊聲從辦公室一下衝出三、四十位老師,大都是原來教過澤元的。
“澤元回來了!澤元回來了!”個個臉上帶着笑,跑過操場來到黃桷樹下。
澤元衝他們深深鞠了一躬,喊道:“先生們好!”
先生們擁上來同他握手,噓寒問暖,不停地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忙得澤元張十張嘴也無法回答全他們的問候。
“大家別讓澤元總在太陽底下曬着,進屋邊喝茶邊講話。”這是教務主任秦渝生。
突然他改口道:“喲,我這個人記性真差,該叫校長,咋個還叫澤元呢。”
澤元拉住他的手:“秦主任,先生們都是我的老師,請大家不要叫我校長,還是叫我澤元好了。我永遠是你們的學生。”
衆人進到辦公室,倒上茶水,慢慢地講着話,澤元見人羣中沒有馬先生,問道:“秦主任,馬先生咋個沒來?”
秦主任神情立刻變得悲傷黯然:“馬先生上個月剛剛去世,我們才替他料理完後事。”
“馬先生去世了?”澤元簡直不敢相信,“咋個去世的?”
老師們七嘴八舌講開了。五年前馬先生被任命爲新校長。求精中學名義掛着市立中學牌子,學校的一應開支除收取學生的學費之外,還得由市政府撥付一筆經費才能維持下去。但是這些年四川大大小小軍閥征戰不已,市政府走馬燈似的換來換去,一個軍閥上臺就刮一層皮,市政府爲了支應軍閥早已山窮水盡了,哪兒有錢給學校呢。要維持學校運轉,必須校長出去四處化緣。爲此馬先生日夜操勞,四處奔波,勞累成疾。終於成了三期肺結核。他病重之時向全校老師舉薦了澤元,說澤元是他教過的學生當中最好的學生,有膽有識有謀略,最重要是有正義感,北大畢業就在武漢省立武一中任校長,學校辦得很好。如果能回求精中學任校長,一定會把學校辦好。於是全校全體老師聯名向市政府請求聘澤元回川來當校長。
“啊,我明白了,教育局的丁天民爲啥着急讓我走馬上任。看來我這個校長不過是個叫花子頭兒而已。”澤元感到可悲又可笑。
衆人唯有搖頭嘆息,悲痛之情溢於表。
澤元哽咽說道:“不知先生墓在哪裡,我想去祭奠祭奠,上兩柱香。”
“馬先生的墓在南岸,太遠啦。抽空我專程陪你去。”秦主任說道:“現在第一要緊的大事是想辦法給先生們發薪水。先生們從三月份到現在——五個月都沒發薪水了,連買米的錢都沒有了。”
“哦,我明白了。”澤元這才弄明白爲什麼學校放了暑假,而先生們聚在學校還不走的原因,“大家是不是想到教育局去請願發薪水?”
“是的,大家正在商量準備起草個請願書,派代表交給教育局。……”先生們終於講出來了。
澤元“哦”一聲,想來丁天民叫自己走馬上任就是要自己想法阻止這次請願,因爲教育局也沒有一文錢!爲了先生們的生活,他問道:“學校現在有多少教職員工?一個月多少薪水?”
秦渝生喊道:“呂主任,過來給校長報個帳?學校有多少人?每月薪水是多少?”
庶務主任是呂道金,矮矮的,瘦瘦的,五十多歲,花白的頭髮永遠沒有梳平順過。
“報告校長,全校現在九十八位教職員工,包括校長在內。每月薪水總共爲三千零三十八塊。”呂主任中氣十足,口齒清楚,吧啦吧啦如同搬算盤珠子在響。
澤元點點頭,說:“好吧。”他俯下身子,打開皮箱,從裡面取出三張銀票,鄭重地交給呂主任,說:“這是三千元銀票,你帶人立刻去銀行提出三千大洋,先解決各位先生一個月薪水,救救大家燃眉之急。至於所欠幾個月的薪水,開學後我會想辦法發給大家的。”
秦渝生、呂道金和在場的先生們都愣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該說啥了。
忽然呂道金揚起銀票,高喊道:“我們有了新校長,大家都有薪水了!”
“謝謝澤元!”秦渝生緊緊握住澤元的手,“馬先生沒看錯你!”
澤元把學校的事情安頓好之後,又和秦、呂二人打過招呼,這纔回長壽去。
上午澤元坐小火輪從重慶出發,中午到了長壽。上岸後吃過午飯,叫了一付滑竿,往高家灣趕,剛到四點鐘就到了院壩。滑竿落地,澤元付了腳錢,正要進去,長工老杜牽着水牛迴圈,見到他馬上喊道:“大少爺回來啦!”
“老杜,你好!”澤元含笑同他打招呼。
老杜拴好水牛,幫澤元拎起皮箱,說:“大少爺,請進堂屋說話。”
他衝着堂屋喊道:“老爺,二太太,大少爺回來啦!大少爺從北京回來了!”
這麼一喊,煥成從躺椅上爬起來,跌跌撞撞跑出來。雙胞胎姐妹磨子也不推了,快步來攙扶煥成:“伯伯慢些,莫絆倒了。”
肖玉兒放手中夥活計,風快的飛出來。招呼弟弟妹妹們都出來了。
澤元進了堂屋,撲通一下跪在地上,衝着煥成和肖玉兒“嘭嘭嘭”叩了三個響頭,說道:“不孝兒子澤元回來,給父母大人叩頭!”
“快起來!快起來!”煥成上前一把抓住澤元雙臂,扶他起來。
澤元一眼看見肖玉兒,不見母親王氏,心頭一驚。肖玉兒正在那兒抹眼淚呢,嘴中還在叨唸:“姐姐,澤元回來了,七年了,總算回來了。”
煥成細細瞅了兒子,嘴裡不停的念道:“澤元哪,你出息啦,對得起列祖列宗,對得起呀!”
澤元也細細地看看父親的面容,八年光陰不長,煥成卻蒼老了許多。雖然只有五十多歲,頭髮卻全白了,額頭眼角的皺紋更多更深。眼睛已經昏花了。勞累和憂慮讓他過早衰老了。
澤元扶着他,深情地說:“伯伯辛苦了,兒子沒能爲伯伯分憂,不孝啊,不孝啊。”
“不,澤元,你只要出息了,伯伯就高興,高興啊。”煥成呵呵地笑起來了。
澤元轉身對肖玉兒說:“二孃好,兒子感謝二孃能照顧伯伯。”
他看出肖玉兒又懷孕了,肚子鼓鼓的。肖玉兒還不到四十,正是生孩子的年齡,在澤元離家幾年中又多了一個小弟弟和小妹妹。
“二孃,你太辛苦了。”澤元說道。
“還好,有瑞芳琳芳幫二孃,我還好。”肖玉兒生性樂觀豁達。
“謝謝二位妹妹!”澤元衝她們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