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
最近一段日子鴻飛和劉氏的心情非常愉快。一來因爲他們與劉紹才合夥做的生意越來越火紅。紅利滾滾而來。他們在東大街開的新新百貨商場,在街北後面租了大房子當倉庫。又在東城根街和少城路的交叉處開了一個新商場、在總府街上又買下一處老店開了一個洋紙菸店。最近劉紹纔想辦法從銀行貸款六十萬,去上海運回一船洋紙菸,準備在今年年底歲首大幹一場。若是順利賣出去,年底兩家可以分到五十萬紅利。你說鴻飛和劉氏能不高興。二來,兆琪到夏天就畢業了,這五年女兒十分爭氣,在物理系中唯一的女生,可是學習成績始終搖搖領先,讓人羨慕不已,在四川大學校校園被譽爲“校花才女”。更有劉剛毅這位省高等法院的法官對兆琪情有獨鍾,幾年一直窮追不捨。如果這樁婚事成了,羅、劉兩家那是親上加親,皆大歡喜。
每逢星期六下午四點,劉剛毅風雨無誤站在物理系門口等兆琪。此時羅家五年前購置的歐式四輪馬車就按時來接大小姐兆琪和正在讀高中的少爺鶴鳴回廣漢度週末。
剛毅戴一頂黑色禮帽,穿一身黑西服,雪白的襯衫,系一條猩紅領帶,右手捧着一束鮮花,左手拎黑色皮包,焦急的探頭向裡張望。
下課鈴聲響了,走在前面幾位男生很有禮貌地同他打招呼:“劉大法官,又在等羅小姐啵?”
剛毅微微點點頭,算是回禮了。
後面不知哪位說道:“咱們的羅大小姐真夠威風,法官大人當保鏢,歐式馬車專車接送,這派頭比個省長還大呀。”
剛毅只能裝着沒聽見,依舊只是點點頭。
兆琪總是最後一位出來,多半是一邊和教授在討論什麼一邊往外走的。今天卻和幾個男同學一起出來,邊走邊熱烈地談論着什麼。
剛毅迎上前去,把花束送到她面前,說道:“琪妹,這花是送給你,祝你生日快樂!
兆琪拍拍額頭,叫道:“哎喲,我連自己的生日都忘了!謝謝剛哥,不過今天我無法回去過生日了,明天我必須參見全市示威遊行,抗議小日本侵佔我東三省。”
一聽此話,剛毅神色大變,勸阻道:“你,你千萬別去參加遊行。上峰下了死命令,絕對不準舉行抗日遊行,違抗者抓起來槍斃。你千萬不能去呀。”
兆琪杏眼圓睜,柳眉直豎,叱道:“豈有此理,難道抗日有罪?抗日該殺頭?這是什麼政府?這是哪家法律?我是中國人,愛國何罪!我不但參加遊行,我還帶領全體學生自治會幹部全都去,我一定組織好示威遊行。”
剛毅更急了,拽住兆琪左胳膊把她往馬車上拉:“不行,琪妹,明天是你生日,姑姑和姑父給你過生日的,你不回去咋行呢?再說啦,今年夏天你就畢業啦,何必管那麼多閒事呢。”
兆琪一聽,怒火直衝腦門,掙開他的手,把鮮花束摔在他臉上,大聲叱道:“你是冷血動物!連三歲孩童都知道小日本可恨可惡可殺。你竟然無動於衷。虧得你還是個法官,連這點道理都不懂,枉爲人也!過去國民政府高喊打倒列強,今天日本人佔了我東北三省,你竟然和政府一樣叫嚷先安內後攘外。蔣光頭和你都一樣,不是漢奸就是混蛋!”
一聽兆琪罵開蔣光頭了,嚇破了膽,忙說:“大小姐,小點聲吧,你這樣罵領袖、罵政府,人家會說你是CP,格殺勿論的。”
“哈哈,劉大法官,我只罵了幾句蔣光頭,反對他的不抵抗,就成了CP。”兆琪越講越生氣,“我是CP?好,好,我就是CP。我們要抗日,誓不做亡國奴!”
她對坐在馬車上的喊道:“弟弟,你自己回去,告訴爸爸媽媽,明天我要參見抗日遊行,不回去過生日啦。”
鶴鳴一聽,從馬車上跳下來,問:“姐姐,你明天真去參加抗日大遊行?”
“是啊,你們高中也參加呀。”
“是的,我怕你不讓我去,就說我病了,回家吃藥……”鶴鳴從來都以姐姐馬首是瞻的。
“別介,弟弟,咱們都是中國人,小日本佔了我們的東北三省。大家連抗日大遊行都不參加,如何愛國?中國貧窮落後,但是這是生我養我的地方,是咱們的祖國。一個連祖宗祖國都不要的人,還是人嗎?去,回去,明天參加大遊行去。”
“好,我這就回去,明天遊行隊伍裡見!”鶴鳴點點頭,回到車上了。
馬車走了。剛毅明白了,對於兆琪去遊行那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啦,而自己再勸,那就是瞎子點燈——白費蠟。於是他悻悻地說:“再見!你多保重!”走了。
看着剛毅漸走漸遠的背影,又看看地上散落的鮮花,兆琪突然有點兒後悔了:“自己是不是錯怪了他,何必鬧這麼僵呢?”跺跺腳,轉身回去了。
第二天上午遊行隊伍從學校出發到少城公園集合,幾千名大中學的學生打着橫幅標語:“抗日,抗日,收復東三省!堅決反對不抵抗主義!”……喊着抗日口號向省政府出發,他們沿着御街一路撒着紅紅綠綠的傳單、宣傳抵制日貨,要求抗日,同仇敵愾,羣憤激憤,口號聲此起彼伏,響徹城市上空。這時候不知從何處竄出一些舉着紅紅綠綠小旗的人衝進沿途的商店,七手八腳搬出一些東西,說是日貨,先砸個稀爛,然後點上一把火當街焚燒,大火沖天,濃煙滾滾,這下可亂了套,更有一羣地痞流氓混亂中衝進各個商店趁火亂搶東西。沿街商店恐慌萬分,紛紛關門報警求助。這時候早已在省府街警戒的軍警立刻出動,餓虎撲食一樣衝出來在御街、鹽市口一帶大肆鎮壓,用警棍刺刀驅趕遊行隊伍。一時間血肉橫飛、哭爹叫娘、慘不忍睹。幾十名帶頭的學生被軍警抓進了囚車。鶴鳴學校正好在川大隊伍後面,他看見姐姐被抓緊囚車了。連忙跑回廣漢向家中報信。
鴻飛一聽女兒被抓,哇地一口血從口中噴出,當時就昏死過去。劉氏慌了,一邊叫人快去請大夫,一邊叫羅大馬上進城找劉紹才,讓他想辦法救人。
劉紹才馬上叫剛毅帶一筆錢去警備司令部找人疏通。下午剛毅就找到警備司令部軍法處的熟人,通過他買通了軍法處處長。
這二、三十名學生正關在軍法處一間大牢房裡,男女混在一起。剛進來大家背靠背,手挽手坐成一圈,不停喊口號,唱抗日歌曲。喊累了,唱累了,就你依我,我靠你閉目休息。送來的飯菜和水,一口不動。
剛抓進這些人時,軍法處長認爲只要過一下堂之後就軍法從事——統統槍斃。可是半小時之後上面傳下令來,“延緩處理”。
此時劉稚龍已經是川軍總司令兼省長髮現自己陷入兩難境地。依照南京方面發來的電報,國民革命軍的軍事委員會委員長*命令:凡妄言抗日、遊行示威者一律按照破壞社會治安、煽動謀反治罪,格殺勿論。可是前一段時間自己對南京的不抵抗政策頗有些微詞,也曾通電要求派軍隊抗日。今天若是真的依照*的命令,槍斃了這些學生,那麼賣國賊漢奸的罪名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呀。劉稚龍猶豫不決。
軍法處處長一聽“延緩處理”,知道機會來了、他笑咪咪地對剛毅說:“劉法官,何必破費。令妹之事,我馬上叫人提出來過堂,然後放人。”
他說完把剛毅送來的錢票裝進口袋裡了,吩咐兩個士兵:“去提羅兆琪過堂!”
兩個士兵來到大牢房,打開牢門高叫道:“羅兆琪,出來過堂!”
無人吭聲。兩個當兵瞅瞅這個看看那個,都像又都不像,不知該提誰。幸而剛毅來了,指着靠裡面的女學生,說:“她就是羅兆琪!”
當兵的從人羣空擋中穿去,架起兆琪就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