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號稱天府之國的四川富在川西壩子二百里。白浪滔滔的岷江蜿蜒千里衝出白雪皚皚的高山深谷,在距離省城成都西北的灌縣(現稱都江堰市)被人爲分成了內江和外江。兩千多年前秦國的李冰父子率領川西民衆鑿開寶瓶口的巨石,修起了都江堰,把桀驁不馴的岷江分成內、外兩股水流,讓滔滔江水馴服地滋潤着川西平原上萬畝的良田,讓川西壩子的老百姓才過上了水旱保收,衣食無憂的安穩日子。在川西壩子北邊上,距省城不過幾十里的地方有一座名叫廣漢的小縣城,這裡土地肥沃,物產豐富,民風淳樸。縣城東邊有一條小巷,叫探花巷。相傳宋代熙寧年間,此巷出了一名探花,官兒做到嶺南經略使,爲政清廉,頗有建樹,口碑極好,卻慘遭奸臣陷害,枉死任上。家鄉百姓爲了紀念他,遂把他的故居小巷改叫探花巷。這條巷子只有五十丈長,巷南有四戶人家,都是普通市井人戶。巷北只有一家,一丈二尺高的*青瓦的高牆,高高的青磚砌成的巨形門樓紅漆大門上面釘有七十二顆銅釘,門上吞口含有巨形銅環。門前八階漢白玉石階,兩邊是兩尊青砂石捲毛石獅。往日裡門前總是人聲喧囂、車轎相連。近日突然冷落下來,簡直可謂門可羅雀了。
這戶主人姓羅名伯雄字元陽,中等發福的身材,團團的肥臉漲得紫紅,正在二堂花廳中摔花瓷茶盅發脾氣呢。羅伯雄是同治年間二甲第四名進士,因爲人品端正,從翰林編修外放知府、道臺,戶部侍郎、尚書。前年老母殯天,他丁憂在家。今年夏秋之際他接到攝政王手諭讓他返京侯旨復仕。無奈四川護路風潮驟起,人心惶惶,路上難得太平。他猶豫再三,只好上奏摺請求緩行。剛巧吏部下文到省,傳攝政王旨意,責令他赴省總督府襄辦事務。是時朝廷剛剛免去趙爾豐總督一職,改由岑春煊代行總督。就在此時朝廷派端方率湖北新軍入川彈壓護路風潮。不料新軍兵行至資州,統標劉怡鳳殺了端方,宣佈起義,響應武昌革命黨的行動。那天上午他坐轎子去總督府上任,剛到鹽市口,就聽到下人來報護路同志會的人夥同革命黨起義了,已佔領總督府了。嚇得他趕緊叫轎伕下人掉轉頭來,回到自己在成都的住處。回去之後換了一身青衣小帽,帶着下人連夜回廣漢家裡,閉門不出。這些日子風聲日緊,先是傳來武昌首義的新軍,佔領武漢三鎮,又攻城略地大有佔領湖北全鏡之勢。後來又聽說江南數省先後宣佈獨立,響應武昌起義。過了幾天四川也宣佈反清共和獨立了,成立了軍政府。看來愛新覺羅氏的滿清王朝是岌岌可危、命在旦夕了。
“孫文這逆賊,革命軍這些小丑,龜兒子狗雜種,革命,革命,革它孃的狗屁命!……”羅伯雄是又氣又惱,又拿起一盞青花蓋碗茶盅往地上狠狠一摔,盅裡茶水茶葉濺得四處都是。花廳站的僕人們趕緊進來收拾殘片碎葉。
羅伯雄依然不解氣,站起用拳猛擊桌子:“混賬!混賬!這些革命黨統統是混賬王八蛋!”
這個時候門人進來稟報:“稟老爺,新任四川省革命軍政府大都督蒲俊殿派他的諮議大人王達聞先生求見老爺。”
羅伯雄一愣,好半天沒回過神來,“啥子?新都督派人來求見我?清政府的一品大員?不是做夢吧!真的嗎?”
門人答道:“千真萬確,這是王先生送上新大都督的帖子。”
羅伯雄接過帖子,看了又看,上面果然是蒲俊殿的大名,他這才說:“快請!快請!”
他理了理自己的衣衫,這才邁步出了花廳朝大門口走去。還沒走到大門口,他就高聲喊道:“王大人,遠道而來,老夫有失遠迎,老夫有失遠迎,實在抱歉,見諒,見諒。”
守在門外的王達聞一聽,立刻拱手抱拳:“元陽兄太過客氣。達聞恭喜元陽兄啦!達聞恭喜元陽兄啦!”
羅伯雄又是一怔,忙問道:“老夫不過是丁憂在家閒人,何喜之有?”
王達聞仰面哈哈一笑,拱手拜到:“元陽兄,在全川是赫赫有名的一品大員,雖是丁憂在家,還是令衆人景仰。新任四川省軍政府大都督蒲俊殿閣下也是景仰元陽兄的人品道德的,已經頒下命令,任命元陽兄爲四川省代省長兼財政廳廳長。今天特命達聞專程前來延請元陽兄赴省城上任的。”
“啊,啊,”羅伯雄真是喜出望外,連聲道:“同喜!同喜!”
他伸出右手,延請道:“王先生,請屋內一敘。”
“豈敢!羅代省長先請!”王達聞躬身謙讓道。雖然他是督軍府中一名諮議,不過只相當於督軍府內一名高參而已,無法與這位有代省長頭銜且又有實權的財政廳廳長相提並論呢。
二人去客廳內坐下。羅伯雄這才問起省城情況。王達聞如實講了當日護路同志會和革命軍衝進總督府,懇請趙爾豐宣佈共和,獨立,以響應武昌起義。趙爾豐答應交出政權,卻寧死不肯反清擁護共和。衆人只好推舉任諮議局議長蒲俊殿爲軍政府大都督,改總督府爲督軍府,統領全川,擁護共和。蒲俊殿上任第一道命令就是令全川官吏軍民農工商學等各守其職,不得騷亂,接受軍政府之政令,擁護共和,打倒清廷。
“蒲大都督訓示:凡我川宣佈獨立,擁護共和者,就是鹹與革命,參加革命黨了。”王達聞喜悅之情溢於言表,在此之前他還是總督趙爾豐手下的師爺而已,“元陽兄早年辦過洋務,力主改良維新,已是革命之前輩,川人無不知曉。蒲大都督延請元陽兄出山,協助治理全川,仍是衆望所歸。”
羅伯雄一聽,簡直是喜不勝喜,捻着稀疏的山羊鬍,笑道:“好,好,鹹與革命,當年是鹹與維新,老夫才參與洋務。今天鹹與革命是蒲大都督英明睿智,全川社會賢達名流均可參與啦,好啊,好啊。”
“元陽兄,聽小弟一席話,你我既然鹹與革命,就要有個革命之樣子。要共和,必先鉸去辮子以示決心,如何?你看小弟我……”王達聞摘下頭上的瓜皮小帽,扭過頭向羅伯雄出示自己已經剪過辮子,餘下齊齊的短頭髮。
“哦……”羅伯雄不曾料到這個,略爲遲疑一下,捻着山羊鬍子,沉吟着。
“元陽兄,身爲一品大員,是否爲難?”王達聞試探道。兩人並沒有在一起共事,更無任何交往,所以說話十分謹慎。
不料,羅伯雄一拍胸脯,說:“這個不難,不難。大丈夫何懼之有,我即刻去後面剪辮子。”
他心中記起一句俗話:“捨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既然要鹹與革命,小小辮子又算什麼。
王達聞起身,聲聲請字,恭敬至極。羅伯雄立刻起身,到後面來了。
“夫人,拿剪子來!”一到花廳他就大叫道。
王氏夫人聞聲從兒媳睡房中出來,後面是兒子羅鴻飛。因爲兒媳劉氏懷六甲已近十個月,今早就喊腹痛,怕是要臨盆了。於是王氏、鴻飛和一大羣僕婦,加上產婆都在媳婦房中忙個不停。
“來啦!來啦!老爺,爲啥子事情?客人走啦嗎?”王氏問道。
“夫人,拿剪刀來,替老夫把這辮子剪掉!”羅伯雄特意把聲音提高八度,用意明顯,讓前廳的客人知道主人在幹啥。
“哎喲,使不得,使不得,剪辮子是要殺頭的,你是朝廷一品大員,皇上若是知道,那是要抄家殺頭滅九族的。”王氏夫人驚叫起來。
羅鴻飛也感到詫異,忙問:“父親大人,剪辮子決非小事,兒勸父親大人謹慎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