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月塵難得有閒情逸致,陪着朱瀅一起習字玩耍,吳媽在旁低頭繡着繡繃子來,偶爾提點身邊的翠心幾句,春茗也在旁湊湊熱鬧,笑眯眯地左看看右瞧瞧。
臨近傍晚,昏黃的陽光從窗戶外面斜照進來,將整個和氣融融的房間裡染上了淡淡的金色,也給屋裡的人身上鍍上了一層溫暖的
朱錦堂揹着雙手,悠然走進西側院,沒想到,會突然聽見一陣銀鈴般的笑聲,還有孩子奶聲奶氣地念道:“……圓豬豬,金豬豬……”
朱錦堂的腳步一停,他似乎認得這個笑聲,卻又覺得很陌生。擡眼望去,遠遠地掃了一眼屋中人,目光最後停留在那臨窗而坐的沈月塵身上。她正坐在窗邊,手把手教着懷裡的朱瀅寫畫着什麼,兩個人的臉上都是滿滿的笑容,姿態親密,神情舒展。
朱錦堂只覺得她毫無保留的笑容似乎與以往不太一樣,心裡動了動。
她好像從來沒有像這樣在自己面前輕鬆愜意的笑過。果然,待她的眸光不經意間流轉在他身上時,神情微微一怔,臉上的笑容隨之變得有些生硬起來。
朱瀅也是同樣誠惶誠恐,跟着沈月塵一同起身,來到門邊相迎。
朱錦堂看得分明,心下不由得覺得添加了一層涼意。
不過,一眨眼的功夫,沈月塵的臉上就恢復了尋常那樣看似溫順乖巧卻又心存戒備的神情。
她福身微微一笑,徑直牽起朱瀅道:“快去給父親請安。”
朱瀅帶着一點點的侷促不安,行禮道:“女兒給父親請安。”
朱錦堂摸了一把朱瀅的頭,平淡地說道:“方纔見你們有說有笑的,是在做什麼呢?”
朱瀅想起曹氏之前的叮囑,主動拉着父親大大的手掌,仰起頭回話道:“母親在教導女兒寫字呢。”
朱錦堂看了沈月塵一眼,“拿過來讓我瞧瞧。”
朱瀅點頭答應着,一路小跑着跑到桌邊,踮腳拿起桌上幾張寫得扭扭歪歪的大字,遞到父親的面前。
朱錦堂接過來一看,突然似笑非笑地勾起嘴角。這上面與其說是寫字,還不如說是鬼畫符,先頭幾個寫得歪歪扭扭,到了中間,筆畫倒是變得工整許多,到了最後,竟然全部都變成了塗鴉亂畫,有花有草,還有一個似牛似馬的奇怪東西。
朱錦堂認認真真地看了一遍,最後點頭道:“寫的還不錯,你母親的字寫得極好,你要跟着她好好學,不要總是貪玩。”
朱瀅點頭應是,接過那幾張亂七八糟的宣紙,小心翼翼地摺好,“等會兒,女兒還要拿給曹姨娘看一看。”
沈月塵聞言,隨即望向春茗道:“快到晚膳的時候了,你把她送回曹氏那處吧。”
春茗“嗯”了一聲,抱起朱瀅出了屋子。沈月塵則親自給朱錦堂上茶點,又遞上了熱毛巾擦手。
朱錦堂今天不勞她動手,自己拿過毛巾仔細地擦着手道:“你不用忙了,伺候的事情有下人做,無須你事事親力親爲。”
他面無表情地說着這些話,讓人猜不出喜怒,可語氣聽起來有些怪怪的。
沈月塵忙笑了笑:“伺候大爺乃是妾身的本分,這點小事,不過舉手之勞而已。”
她的表情很溫柔,語氣很真誠,實在是讓人挑不出半分錯來。可就是因爲挑不出錯來,才越發顯得不是出自真心。
沈月塵不知他的心思,依舊笑道:“妾身服侍大爺用晚膳吧!廚房的飯菜早已經備好,放在爐子上小火煨着……”
“不用。”朱錦堂還未等她說完,便毫不猶豫地出言拒絕道。
沈月塵聞言,微微一怔。
朱錦堂繼續道:“今晚我會歇在孫氏那裡,晚飯就不在這裡吃了。”他說完,不由望向沈月塵的臉,卻發現她依舊神情平靜如水,沒有任何異色,只是微微地笑。
“孫氏昨晚白白等了大爺一宿,大爺是應該過去瞧瞧,好生安撫。”
朱錦堂聞言,不由得笑出了聲,低低地說了一句。“夫人如此賢良懂事,真是我倍感欣慰啊。”他雖然在笑,笑聲卻清清冷冷的,惹得沈月塵一愣。
朱錦堂只留給她一個意味深長地笑容後,便起身而去。
一旁的吳媽蹙起眉頭,湊到沈月塵的身邊,謹慎地開口道:“小姐,大少爺好像在生您的氣啊。”
沈月塵沉默半響,才點點頭道:“我知道。”
吳媽聞言,很是着急道:“大爺明明很喜歡小姐,可小姐您爲何總是想着把他往外推呢?”
沈月塵靜靜地問:“我做得有那麼明顯嗎?”
吳媽嘆了口氣,沒再說話。明不明顯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讓大少爺心生芥蒂,影響兩人平日裡的感情。
“小姐,您平時心事太重,想得多,自然顧忌得也多,可大少爺畢竟是您的丈夫,是您要牽手過一輩子的人呢。”
沈月塵輕輕一笑:“是嗎?我真的能和他過上一輩子嗎?吳媽,我從沒想過那麼多,走一步看一步就好。”
對於朱錦堂,她沒有奢望,不求和他情比金堅,只求相敬如賓,和和氣氣地度日即可。
孫文佩聽聞大爺過來看自己,欣喜過望,忙把秦氏贈予的新衣穿上,又對着鏡子細細裝扮了一番。她本就底子好,細心裝扮之後,越發顯得明豔動人了。
朱錦堂剛進了屋子便看到孫文佩站在屋中,笑盈盈地望着自己。她今日穿着一件碧霞雲紋梅花領褙子,下身繫着一條月牙鳳尾羅裙,頭上簪着一根珍珠玲瓏八寶簪,豔而不俗,渾身上下透出一股明麗的嫵媚,令人嘆眼前一亮。
孫文佩鮮少穿得這樣鮮豔華麗,走向朱錦堂行禮道:“大爺萬福。”
朱錦堂望着她,不禁眼前一亮,心中原本的不快也淡了幾分。
沈月塵既然對自己無心,自己又何必過分在意,只讓她生下兒子就好,其他的都無所謂,也不重要。
孫文佩事先備好了酒菜,想與朱錦堂和從前一樣把酒言歡,暖語溫存。不過,他只吃了幾口,便撂下筷子,彷彿沒什麼胃口的樣子。
方纔幾天的功夫而已,吳媽的手藝就把朱錦堂的口味養得有些刁鑽了起來。而廚房的酒菜太過油膩,少了幾分葷素搭配的心思,實在令人提不起胃口。
朱錦堂無心酒菜,孫文佩便順勢遣走丫鬟,伺候他更衣梳洗。兩人至此,一夜無話。
幾個時辰之後,天慢慢亮了。朱錦堂照例醒得很早,睜開眼睛,首先映入眼簾的身邊的人兒還睡得正熟,身體舒張,紅潤的嬌顏上輕輕覆着一縷烏黑的髮絲。
朱錦堂擡手揉了揉眉心,不知爲何突然想起另外一個人。
她很少睡得這樣沉穩,每天早上只要他一醒來,她就會立馬起身,毫不拖沓。仔細算算,唯有一次,她因爲自己貪睡晚起,醒來之後,就像是個做了錯事的孩子,神情侷促不安……想必,自己不在,她應該也想睡得更安穩些吧。
朱錦堂想着想着,眼神一凝,只覺自己定是睡糊塗了,纔會突然想起她來。
朱錦堂翻身而起,孫文佩卻依然睡得酣熟,半分都沒有察覺。
朱錦堂也沒有叫丫鬟進來,直接去盆架前擦了把臉,穿戴整齊之後,便徑直回了上房。
孫氏的丫鬟四喜見狀,連忙進去叫醒自己的主子,不過卻還是晚了,來不及了。
這會,沈月塵早已經起來了,正準備要用早膳。她料想,朱錦堂今早會陪着孫氏,便只讓吳媽準備些簡單的吃食。
誰知,朱錦堂突然出現,倒是讓她們一時間有些手忙腳亂起來。
朱錦堂昨晚沒吃多少,肚子里正空着,這會見她正在用飯,索性直接坐了下來。
和尋常相比,今日桌上的飯菜更顯清淡,竟然連一道葷菜都沒有。清蒸藕片,醬汁酸黃瓜,一碟雲絲花捲,還有一大碗赤小豆蜜棗糯米粥。
不過,雖是滿桌清淡,卻香氣撲鼻,引人食指大動。
沈月塵微微一怔之後,便吩咐吳媽重新熬煮小米粥送來,只道:“大爺,不喜歡吃甜的,妾身命人重新給您做一碗吧。”
朱錦堂擺擺手:“別麻煩了,就這麼吃吧。”
沈月塵猜不出他這是突然來得哪一齣,昨晚明明是歇在孫氏那處,爲何一大早又突然折回來。
朱錦堂嘗一口碗裡的粥,嘴脣微微抿緊,果然甜得膩口。擡頭再看沈月塵,只見她面頰透着淡淡的粉色,氣色極好,一看便知昨晚睡得不錯。
沈月塵見他只吃了一口便不吃了,忽地微微一笑,夾起一塊清蒸藕片送過去:“廚房還有現成的小米粥,稍微熱熱就行。大爺先吃塊鮮藕開開胃。”
朱錦堂睨了她一眼,看着她臉上緩緩展出的溫柔笑顏,目光微微一閃,口中還殘留的甜味,順着喉嚨一路緩緩往下,一直沁到心坎裡。
沈月塵沒有察覺他乍然顯露的情緒,只是接過吳媽手中的碗,握着羹匙輕輕地吹着氣,隨後舀起一匙小米粥,送到朱錦堂的嘴邊。“大爺嚐嚐。”
朱錦堂默默瞅着她,就着她的手,吃了一口粥,眸光復雜,不由在心底暗自道:自己明明不該這樣上心的,可偏偏,只是過來看了她一眼,心裡竟突然覺得舒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