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門有女, 機關算盡,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當了二十多年的太子,魏泰從來都是呼風喚雨的、有求必應的,只是隨着皇帝年老,他逐漸被皇帝所忌憚,再加上弟弟們的長大,讓他危機感日益加強,漸漸養成了霸道陰鬱的性子,一不順心就對宮婢苛責杖斃,或者是沉溺於溫柔鄉之中,一醉解千愁。
在遇到元意之前,女人於他不過是消遣,召之即來揮之即去,未曾在他的心中留下過痕跡,直到朱衛律的生辰,他遇到了元意。
第一次,他被一個女子的相貌驚豔到忘了言語,東宮的粉黛都成了胭脂俗粉,他從來不知道一個女子可以美麗到這般田地,傾國傾城,清豔脫俗。
大概是因爲拒絕,因爲求而不得,他深深地記住了這個嫁爲人婦的女子,並在往後的日子裡,,汲汲以求。
到了最後,他已經分不清對元意是何種感情,是不甘、被欺騙的憤怒還是真的愛上她?人的感情有那麼多種,每一種至情至性,又何必區別,他只知道自己非她不可。
囚禁、綁架,在他失去太子之位,潛逃在突厥的時候,終於把她綁在了身邊,朝夕相對,就像平常夫妻一般,那段日子是他最快樂的時光。只是她心裡終究沒有他,一次又一次的以死相逼,讓他真正地明白了她心中始終沒有他的位置,她的心裡面想着的是她名正言順的丈夫。
名正言順。如果他娶了她,那麼他是不是也可以奢望她也能對他死心塌地,從一而終?
然而,被掀開的蓋頭露出的是另一個女人的面龐——元怡,這個女人名字與元意只有一字之差,卻是雲泥之別,若不是因爲元意的緣故,她早就沒了性命。
儘管李代桃僵之計讓他免了麻煩,被算計和背叛的憤怒依舊讓他失去了理智,他堂堂的一國太子,對她掏心掏肺,換來的卻是棄之如履的對待。在沒有做好周全準備的情況下,他出兵攻打晉陽,結果,一朝淪爲階下囚。
在側刀落下的那一刻,沒有預料中的驚恐和不甘,短短一瞬間的功夫,他腦海中閃過的並不是二十多年的位高權重和榮華富貴,出現的反而是元意的面容。
第一次見面、第一次擁抱、第一次擁吻,還有在魏恪生日宴上,假山縫裡,她狠狠地咬住他手指的解氣和得意,殷紅的血液點綴了她嬌豔的容顏,灼熱地點亮了灰白的回憶,點點滴滴,化爲濃愁。
今朝他血濺法場,命斷英年,在往後漫長的歲月裡,他心愛的她,可會有過一瞬間的時間回憶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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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爲情。
歷經三年,突厥的混戰終於結束,亂黨被誅滅,父王重傷而亡,嫡兄赤那也在他的算計下潰不成軍,自刎而亡,他——騰格里塔拉,一個身份卑微、血統混雜的突厥王子,終於成了突厥新一代的突厥王。
站在權力巔峰,享受着各部落首領的效忠和奉承,他志得意滿、揚眉吐氣,萬丈豪情,他蠅營狗苟幾十年,忍辱負重,終於不再是人人厭棄和鄙夷的小雜種和賤奴,而是成爲了突厥最尊貴的人,儘管突厥變成大魏的藩國,他也不在乎,不折手段,方是勝者。
只是,當他站在高處俯視的時候,卻驀然地悵然若失,他的身邊少了一個與他並肩而立的人,少一個與他分享高處的尊貴和容光。
他想起了那個算計了他的女人。此生最愛、最恨的女人,他像一個傻子一般被她耍得團團轉,最後還淪爲她丈夫的階下囚。一生當中,他見過無數形形色色的目光,卻在她盛裝出現在他的面前時,那淡漠無物的眼神卻讓他此生難忘。彼時她是高高在上的都督夫人,而他不過是一個朝不保夕的階下囚。
在三年的權力爭鬥之中,他歷經過無數的風雨搏殺,曾幾次危在旦夕,最後都因爲她的眼神一次又一次地挺了過來,他騰格里塔拉,從來都不是螻蟻一般的人物。
再次見到她是在回京受封之時,他是藩國之王,在突厥稱王還不算,必須要回京得到大魏皇帝的准許,他纔是名正言順的突厥之王。
那是一次偶然的相遇。他去了護國寺慈恩寺,遇到了前來上香的她。她臉上的傷疤已經痊癒,一身素白的衣衫中和了她清豔的容色,卻而代之的是溫婉、清雅和柔和,她像山腳下形形色色的女子一樣,以依賴順從的姿態跟隨在一個男子的身邊,笑容淺淺,目光繾綣,其中的情意是他前所未見的濃郁和醉人。
那個男人他認得,他曾經和大魏太子一起堵殺過他,晉陽都督、如今的定國候蕭恆。
直到兩人消失不見,他依舊站在松樹邊沒有吱聲,他知道自己永遠都不會有機會。先別說她未曾對他傾心,就是他如今的突厥王之位,也比不過定國候的威名,那個男人手中掌握兵權,位高權重,可以輕易地把突厥攻佔下,再無他的容身之地。就連突厥此番的內亂,也與大魏脫不了干係,大魏軍隊的無作爲,他一直都看在眼裡,可悲的是,他無法反抗,還要看着大魏的臉色過日子。
烈火烹油,鮮花着錦的突厥王之位,也變得輕賤起來,一國之王又如何,和奴才並沒有什麼差別。
一樣的狼狽。
他突然想起了與她在晉陽峰頂寺初見,他錦衣華袍、談笑自若,而那傲然而立的絕色佳人,在驚鴻一瞥之間,驚豔了歲月。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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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此星辰非昨夜,爲誰風露立中宵。
佛堂中清冷枯寂,陰氣沉沉,斷斷續續的木魚聲在荒涼的夜色中悠悠響起,像是從天邊傳來,迷迷茫茫不知來處和歸路。
青燈古佛,紅顏白髮,粗茶淡飯,荊釵布裙,有誰能相信一臉麻木的女子,就是朱家族長的嫡長女,曾經的太子側妃。
嘲諷地笑了笑,這個世上,除了孃親偶爾給她添補一下用度,有誰還記得她?她不過是一個罪人罷了,一個被宗族除名的罪婦,最後還能被允許在家廟中贖罪終老,用族中長老的話說,她該感恩。
是的,她該感恩。因爲她盛名在外的祖父和父親,因爲她是朱家的女人,儘管身爲太子遺黨,依舊能有苟活下來的機會,而不像霏雪和其他侍衛,無聲無息地丟了性命。
只是,留她一條性命又有何用?日日夜夜,時時刻刻,被回憶裡的不堪和屈辱折磨,還不如痛痛快快地死去,省的在空寂的佛堂中讓靈魂日日燒灼。
朱家乃世家大族,作爲族長嫡女的她身份高貴,前程不凡,以她的身份,甚至連皇后也做得,只是她對此從來都是不屑於顧,她的一顆真心,早已經託付在表哥的身上。
然而造化弄人,她非但不能嫁給表哥,還要頂替元意那女人嫁給性情殘暴、喜怒無常的太子,身份還只是側妃,太子側妃,不過是一個妾罷了,不管她出身有多麼高貴,終究不過是一個玩物,被太子在牀笫間肆意玩弄、糟踐,體無完膚。
在盜竊會試試卷之事敗露,被踹掉孩子之後,她恨上了無情無義的表哥,更恨上了讓她遭受苦難的元意。
奪宮之變的那一晚,她設計讓元意那女人墜落山崖,哪怕下一刻會被太子殺死也死而無憾,那不過是姨娘生的賤婢,憑什麼可以得到表哥的愛意、尊貴的生活和父親毫無保留的慈愛。那一切,本來就該屬於她的。
那一夜的混亂沒有人注意到她,她趁機下山,本來以爲可以逃脫太子魔爪,誰料她遭遇了這一輩子最大的折辱。她被人搶劫、"jian yin",末了還被賣身爲婢,那灰暗而沒有未來的日子,是她一生之中都不願回想的痛苦和屈辱,痛徹心扉。
她本來以爲自己會自殺,出乎意料的,她活下來了,最後還被太子部下找到,重新被尊稱爲側妃娘娘。沒有了多不勝數的活計和不堪入耳的辱罵,她從一個低賤的下人變成了高高在上的娘娘,沒有受過苦日子的人,沒有在絕望中掙扎的人,是無法體會她當時的心境,那是黑暗中的一絲曙光,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儘管回到太子身邊,又是毫無憐惜的折磨,但是她還是堅持下來了,忍受一個人的磨難,享受萬千人的尊崇和卑躬屈膝,她涅槃重生,不再是以前天真愚昧、爲愛情義無反顧的女子,她要當世上最尊貴的女人。
在往後的日子裡,她無數次回想,當初她能忍受那麼多非人的折磨,是因爲心中潛藏的得意和優越,元意被她推下山崖而死,而她,卻依舊好好地活着。
所以,當再次看到元意時,她纔會在那一瞬間崩潰,她所有的磨難和屈辱,在遇到身居高位且被太子傾心交付的元意時,都變成了自欺欺人的笑話和諷刺。
在元意麪前,她永遠都不能擡起頭來。
就像如今,元意是被人追捧的定國候夫人,光鮮亮麗、如魚得水地在世人歆慕的目光中風光地活着,而她卻是作爲罪人在青燈古佛之中孤苦終老,終日活在回憶的痛苦裡。
這世道何其不公,明明她元怡纔是嫡女,所有的風光和讚譽都該屬於她纔對,這賊老天,真是瞎了眼。
這瞎了眼的賊老天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