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婆說是他讓你們來的麼?
我琢磨着這個“他”指的應該就是顧蒼旻,於是答道是,是顧蒼旻請我們過來捉鬼的。
老婆婆一愣,突然仰頭大笑,笑聲中滿是悲慼之感。老婆婆一邊笑,一邊說鬼,鬼,原來他只當我是鬼。
我和色老頭面面相覷,都覺得氛圍不大對。
老婆婆笑了很久,突然將手上擺在桌子上。她一雙手十指全無,包着厚厚的紗布。紗布已經被血染紅。
老婆婆說我這雙手已經傷了數百年。數百年來傷口一直無法癒合。你們有興趣聽聽關於它們的故事嗎?
斷指傷口幾百年都癒合不了?這下我倒好奇了。
色老頭也說願聞其詳。老婆婆指了指她對面的椅子,示意我們坐下。我們也就不客氣地坐下了。
老婆婆看着窗外沉默了很久,終於長長嘆了口氣,說一切要從七百年前的一個月夜說起。
那時候的月亮比現在要圓,比現在要亮。
那時候,這個房子邊上有一片梨樹林子。一個名叫明澈的少年書生因錯過了宿頭只能在月下趕路。林中時不時傳來夜梟淒厲的鳴叫聲,各種古怪的窸窣聲。明澈伶仃一人,心中不免害怕。
忽有一陣冷風拂來,梨花似白雪一般紛揚而下,漫天飛舞。暗香拂動,沁人心脾。明澈被眼前美景吸引,不禁停下腳步駐足觀賞。此時他身後突然傳來一陣咯咯嬌笑。明澈嚇了一跳,慌忙轉身,花雨之中不知什麼時候站了一位明眸流盼、清麗如玉的白衣少女。
明澈看到少女一下就癡了。也不說話,只知道看着少女發呆。
少女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調皮地眨眨眼睛,對明澈說她的鞋不見了,央明澈幫她尋去。
老婆婆微笑着,似乎沉浸在往事中,她說明澈也不想想這半夜三更的,荒郊野嶺怎麼會憑空冒出這麼一個美麗少女,更不想這美麗少女怎麼在林中丟了鞋。明澈只是盯着少女傻笑,毫不遲疑地點頭說好。
明澈按少女指點的方向一路尋找,漸漸聽到流水聲響。明澈大是詫異,林中怎麼會有流水聲?
他循着水聲而去,沒走多遠,眼前就出現了一個竹籬院落。明澈敲響柴扉,前來應門的竟然就是他方纔見到的白衣少女。少女笑得花枝亂顫,說你真的找來了。明澈看見少女笑,自己也跟着傻傻地笑。
院落比外面看起來還要大。裡面有小橋流水,有如錦繁花,仿似神仙境地。
少女自稱雲水。明澈自此在院中住了下來,終日與雲水情意綿綿,兩情膠着。
約摸過了半個月,明澈纔對雲水說起他此番出門是爲了進京趕考。不料想在途中竟遇上如此佳緣。考期漸進,明澈必須辭別進京。
雲水親自爲他準備了一匹千里良駒,又爲他準備了乾糧盤纏。明澈十分感激,表示如若高中,定會派八擡大轎前來迎她。雲水笑靨如花。明澈牽着馬繮一步一回頭,然而任兩人再怎麼依依不捨,終究還是漸離漸遠,兩兩消失在彼此的視線中。
老婆婆說到這裡,臉上的微笑一下消逝,說幾個月之後,雲水推算出明澈有大難,慌忙馬不停蹄地趕往京城。可惜饒是如此,她還是遲來了一步。當時京試成績已出,明澈考了個榜眼。皇帝的弟弟趙王密詔本屆“三鼎甲”入府,欲招攬他們到他帳下。只有明澈斷然拒絕。
結果可想而知,明澈根本就無法活着離開趙王府。
雲水找到明澈屍身的時候,他已經開始腐爛了。
雲水痛不欲生,伏在明澈身上嚎啕大哭。眼淚過處,屍身腐肉竟然逐漸修復。
雲水狠心自斷十指,化作明澈的三魂七魄,又傾盡一身精血,強行讓他復活。明澈復生之後,看見奄奄一息的雲水亦是哭得肝腸寸斷。雲水虛弱地告訴明澈,日後他只需回到竹籬院落,斷指相還,他們便可長相廝守。雲水說完就化青煙消散了。
雲水在竹籬院落之中等了很久很久,都不見明澈歸來。數十年後,當鬼差押着壽終正寢的明澈之魂經過之時,雲水才知道明澈當年手上握着趙王密謀造反的證據。他復活之後,便將證據呈上帝前。皇帝其實早就知悉趙王暗地裡的小動作。他一心想除去趙王這個心腹大患,卻苦無證據,又不願背上冷血屠親的罵名。
明澈此時呈上趙王罪證,無疑幫了皇帝一個大忙。皇帝大喜,對明澈大加讚賞,不僅加官進爵,賞賜萬金,還有意招其爲駙馬。名利在前,明澈早將雲水拋於九霄雲外。
此時明澈見到雲水滿面愧疚,誓言下一世定然會斷指相還,絕不再負她。
此後明澈每次投胎,雲水都與之有一面之緣,用來提醒他當年的約定。而明澈居然世世相負。
老婆婆濁淚橫溢,說這一世雲水再見明澈之後,他轉頭就找了兩個捉鬼人來對付她。他竟想將她趕盡殺絕。
色老頭接口說,只是明澈沒想到這位雲水姑娘並不是鬼怪,而是一位癡情仙子。
老婆婆慘然一笑,說那竹籬院落中的小河名雲河。雲水就是雲河的水中仙。雲水將一身精血用來重塑明澈的靈魂,自己便失了仙法,臉上滿是歲月留下的痕跡。
雲水沉默了很久,才說明澈重生之魂是她給的,她隨時都有能力收回。但是她一旦把斷指收回,明澈就會灰飛煙滅,變成一灘腐肉。她世世見他,世世被負,但終究世世下不了手。
雲水用牙齒慢慢咬下手上的紗布,說其實只要明澈回來斷指相還,那麼她就會恢復如花容顏,而他,也能真真正正得到她的法力,還能與她同壽,無需經歷生死之苦,輪迴之痛。
雲水翻來覆去地看着她那雙鮮血淋漓的手,喃喃自語,七百年了,我一直在這裡等啊,等……滄海桑田,如今我們相遇的梨樹林子早沒了,雲河也幹了,我卻仍在等待。有時候,我甚至會忘了自己在等什麼,但是手上的痛卻時時提醒我當年的傷。
夠了,夠了,是時候了……
是時候忘記了……
是時候讓傷口癒合了……
雲水把雙手輕輕放在桌上,十根春蔥玉指陡然而生。而她,也頃刻間變回當年如水般清澈明麗的少女。
雲水慼慼然向我們作了一揖,轉身翩然而去。
四周的房子一下就消失了。我和色老頭驀然發現我們站在茫茫荒野之中。我說雲水的手癒合了,是不是說明那明澈,也就是顧蒼旻已經死了?色老頭說恐怕是。
我感覺心裡很不是滋味,不是因爲顧蒼旻的死,而是爲了雲水七百年的無果等待。我腦中不知爲何不停地冒出梅豔芳在《胭脂扣》裡唱的那首歌——
誓言幻作煙雲字;
費盡千般心思;
情象火灼般熱;
怎燒一生一世;
延續不容易;
負情是你的名字;
錯付千般相思;
情象水向東逝去;
癡心枉傾注;
願那天未曾遇;
這幾個晚上我都睡得不怎麼好,老是在睡夢中驚醒,總感覺身邊即將會有什麼事情發生。
這晚,我又在夢中驚醒,醒來覺得心悸異常,而且口很乾。一看時間,才凌晨兩點。
我到廚房找水喝。剛打開冰箱,突然感覺到門外一陣陰風疾速掠過。很像是陰靈在疾速奔逃。
我正遲疑,色老頭已經推門出來了。他問我剛纔有沒有感覺到有東西經過。我說有,我還以爲是我自己的錯覺呢
色老頭一臉凝重,說事情不一般。咱們出去瞧瞧!我們抓了幾件法器就往外跑。
門外果然有陰靈的痕跡氣味,但是很輕,色老頭說這是因爲這個奔逃的陰靈受了重傷,它很有可能就要消散了。
我們追到小區的籃球場,終於在路燈底下看見了那個已經呈半透明狀的陰靈。陰靈慢慢轉過身來,我覺得它很面熟,但是一下又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它。
陰靈看到在它身後的是我們,竟然現出欣慰的神色。我一看到它笑就想起來了,我之前在月染手上的全家福照片上見過這個容貌。在我們眼前的這個陰靈就是月染的父親!
這時候月父陰靈的顏色更淡了。它手上緊緊抱着什麼東西。色老頭趕緊在它身旁擺了幾件陰物。 WWW¤ttκǎ n¤CΟ
月父擺擺手,說沒用的,它三魂七魄都被厲害法器打得七零八落了。月父看着色老頭說你就是平希王吧?色老頭說你怎麼知道?
月父說我認識你師父,他經常在我面前提起你們師兄弟兩人。這時月父的雙腳已經完全消失了。
色老頭忙問你發生什麼事?是什麼人把你傷成這樣子的?
月父說我當年從你師父病房出來就被那幫道士盯上了。死後還被他們把魂困住了。幸虧我提前把筆記藏了起來,沒讓筆記落到他們手裡,總算沒辜負你師父的囑託。
我們都吃了一驚,色老頭問“筆記”是不是那半本捉鬼筆記?月父點頭,將手上抱着的東西交到色老頭手裡。色老頭問它“那幫道士”是什麼人?捉鬼筆記爲什麼會在他手裡?是不是師父病逝之前交給它的?月父來不及回答,只是斷斷續續地說煉鬼,溟谷,花卿這幾個詞就徹底在我們面前灰飛煙滅了。
我恍然大悟地說怪不得月染用鬼笛都無法將她父親的魂魄召上來。原來它既沒有投胎,也不是恨她,而是被人困住了。
我看着色老頭懷裡抱着的東西,說這難道就是那半本捉鬼筆記?
色老頭說希望是!他打開包裹,我們失望地發現包裹裡裝的只是一個小小的音樂盒。這音樂盒播出的音樂曲不成曲,調不成調的。但是我們都知道月父這麼保護這音樂盒,那麼其中必有秘密。
我問色老頭月父所說的煉鬼,溟谷,花卿是什麼意思?
色老頭說他以前聽說過“煉鬼”一說,但煉鬼具體是什麼他也不是很瞭解。他想了一下,說如果我們想弄明白這個問題,恐怕得去找一個老朋友。
這個老朋友自然就是嶺南萬事通老萬頭。
第二天下午,我們就帶着這個音樂盒站在老萬頭的面前了。
色老頭問他知不知道什麼是“煉鬼”。老萬頭摸了摸下巴那兩條綁成麻花辮的花白鬍子,說我當然知道。所謂“煉鬼”就是煉製鬼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