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裴果房中卻是燭火通明。
裴邃心情激動,不顧年事已高,扯了裴果通宵敘話。先從小時候說起,他與弟弟裴遵自幼失怙,雖長在大家高門之下,吃穿不愁,卻也少不得時常與族中生些齟齬,所以兄弟兩個打小相互扶持,可謂親密無間。一任往事歷歷在目,如今回想起來,依舊有滋有味。
裴果聽得入神,時常插上一兩句話,伯侄兩個說說笑笑,氣氛極好。
再往後時,免不得說起裴邃南逃之事。裴果早已聽陳慶之說過這樁往事,這時不覺默然無語。裴邃說了片刻,亦自黯然,嘆道:“終是我對不住你父,走的時候沒告訴他。那時我前途茫茫,心底所想,只是不想拖累了他。”頓了頓,眼眶中有淚光打轉,搖着頭道:“不曾想,到最後還是拖累了他。。。”
說得久了,裴邃突然咳嗽起來,聲音既響,且長久不止。裴果慌了神,趕忙上前爲伯父撫背。好一刻過去,裴邃纔算緩過勁來,止了咳嗽,可一攤開遮嘴的右手,赫然竟有血跡其上。
裴果大吃一驚:“伯父,你。。。”
“無妨,也不是一次兩次了。”裴邃擺擺手示意無事,苦笑着道:“年紀大了,這副身體呵,總是覺着不逮勁。”
裴果心底一個咯噔:九真說伯父身子骨不佳,瞧來竟真個如此。當下開口道:“夜已深,莫若伯父就此回去歇息,明日得空再聊,如何?”
裴邃一笑,目光中頗多愛憐,說道:“果兒是個孝順孩兒,好,很好。”忽然面色一肅,大是嚴肅,沉聲道:“其實。。。其實不瞞果兒,我自知時日無多,可人活一生,終歸逃不得一死,自古皆如此,那也沒甚麼大不了的,對不對?”
裴果心下黯然,不禁又想起亡母,頓時愁思一片。默然不語好一陣,終於嘆出一口氣來,重重點頭:“男兒在世,本該看淡生死。
“說得好!”裴邃大笑起來:“生死本是小事,我只當無物。只不過,我心中卻有兩件事不曾了結,一向引爲平生所憾。”
裴果一怔,忙一正身形,坐得筆直,道:“請伯父賜教。”
“一者,當初與汝父匆匆一別,不想從此天人永隔,此爲一大憾也!”裴邃站起,輕撫裴果後腦勺,說道:“好在如今果兒到了我這裡,這份缺憾,可補上一大半。”
不待裴果接話,裴邃又道:“我聽子云說,果兒你功夫了得,戰陣之上取敵將首級,猶探囊取物。那赫赫有名的六鎮賊酋衛可孤,就是你臨陣斬殺?”
“僥倖罷了。”
“還說你文武雙全,頗多智計?”
裴果忙不迭道:“陳從事說得過了,說得過了。”
裴邃哈哈大笑:“年紀輕輕,既有本事,還不輕矜,好!很好!”忽地語氣一轉,搖着頭嘆息道:“果兒可比我那兩個不成器的兒郎出息太多。”
裴邃生有兩個兒子,這事裴果聽陳慶之提起過,倒不稀奇。
裴邃自顧自繼續:“也怪我一向四處奔波,征戰不息,對他兩個疏於管教。如今倒好,這兩個混廝文不成武不就,整日裡流連江東繁華之地,連這合肥城都不敢踏足。。。”
裴邃說自己的兒郎,裴果可不大好插話,只得默默聽着。不料裴邃突地一拍他肩膀,語氣激動:“如今果兒到了大梁,我河東裴氏在南邊這一支,嘿嘿,可算後繼有人。果兒,我百年之後,當由你襲爵夷陵縣子!”
裴果嚇了一跳,連忙擺手:“伯父!萬萬使不得,萬萬使不得呵!”
“你是遵弟的孩兒,就是我裴邃的孩兒。都是裴家人,如何使不得?”
裴果想了想,一咬牙,說道:“伯父,實不相瞞,裴果來大梁,一是爲了拜會伯父,二麼。。。實在是因爲一場變故離亂,迫不得已來此避難。其實我尚有自小交好的兄弟留在北國。。。我自己也不知道,日後是長待大梁,還是。。。還是有朝一日回去北國。”
裴邃不意裴果如此說話,一時怔在當場,半晌說不出話來。看裴果時,裴果眼神清澈,錚錚不僞,於是裴邃嘆了一口氣,點頭道:“果兒你自小生長在北國,如今初來乍到,有如此心思,也屬正常。”頓了頓,笑容又起:“你既來了,已然很好。來日方長,往後的事,往後再說。”
裴果一拜到底:“伯父豁達,侄兒佩服。”接着坐直身體,開口問道:“不知伯父心中,另一樁憾事是?”
裴邃走動兩步,一伸手推開北窗,目光悠悠,遙望北方。
“壽陽!”裴邃陡然激動起來:“汝父與我,雖生在江東,卻長在壽陽。遙想當時,我等隨叔業公金戈鐵馬,叱吒壽陽,打得索虜不敢飲馬淮水,何其快哉?”語氣一轉,低落下來:“兒時嬉戲之地,雖近在咫尺,如今淪落胡夷之手,轉眼二十餘載。每每思之,痛心疾首。。。”
裴果便道:“我聽陳從事說,伯父不日就要北伐魏國,奪回壽陽?”
“不錯!”裴邃本已疲乏,這時卻把胸膛挺得筆直,瞧着極是偉岸,聲音也自雄渾:“願憑此殘軀,於壽陽城頭再次插上大梁旗幟,則裴邃即死,再無憾也!”
裴果重重拱手:“既如此,裴果願爲前驅,爲伯父除此憾事!”
裴邃又驚又喜,問道:“果兒果真願意效力軍前,助我攻伐壽陽?
裴果冷笑:“裴果沒有對不住魏國,是元氏對不住裴果。殺母之仇,必要報之!何況壽陽乃伯父心中所憾,侄兒既然來了,豈有不助之理?”語氣堅決,說得斬釘截鐵。
反倒是裴邃有些遲疑,又道:“果兒你不是說,日後還要回去北國麼?若從我軍攻打壽陽,惡了魏國上下,那以後。。。”
裴果一笑:“伯父不也說,往後的事,往後再說麼?”
裴邃呵呵笑了起來:“說得好,男兒在世,當橫行也,何必瞻首顧尾?”
不覺窗外亮起晝光,天邊泛起了魚肚白,裴邃再是意猶未盡,身子也吃不消了。便由裴果侍在身側,一路送他回屋。
走出兩步,裴邃似想起一事,又停下腳步,問道:“果兒可曾取字?”
“裴果年不及二十,尚未取字。”
裴邃哈哈一笑:“我河東裴氏,天下高門也,家中子弟取字,何須等到二十?便總角之年取字又如何?”
裴果恭恭敬敬:“既如此,請伯父賜字。”
裴邃略一沉吟,開口道:“我見你來時鬱郁,想必是心傷亡母,可見純孝。可剛纔你自個也說了,男兒在世,須看淡生死,放寬心緒纔對。。。這樣罷,我便給你取字孝寬,如何?”
“孝寬,孝寬。。。”裴果一拜到底:“謝伯父賜字。”
“孝寬,思念亡母,人之常情,可伯父也望你能早日振作起來,是男兒漢,就該做大事不是?汝父當初給你取名叫果,那也是望你堅毅果決,你可莫要忘了。”
“裴果。。。不敢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