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時,下起了雪。
初時不過小小几片,打着旋兒悠悠落下。漸漸便密佈天空,鵝毛一般大,吃嗚咽北風一吹,漫天亂舞,直叫人迷花了眼。
建康城東,清溪九曲,雖天寒地凍,水緩草枯,不掩迤邐秀色。
溪上一處,有間小小酒家兀自燈火通明,倒是不常見的景象。
今日裴果與楊忠自樂遊苑回去,於驛館待不得多久,全身上下都覺着煩躁不耐,當下聯袂出城,在這清溪景佳之地尋得此間酒家,吃上一回酒,也好解解胸中悶氣。
一吃便不曾停下,直到城內鐘聲起時,城門遂關,宵禁亦起。兩個對視一眼,一齊笑了出來。
裴果便道:“今日不醉無歸,醉了也不歸。”
楊忠咕嘟喝下一盞,笑道:“歸了也沒用。今日樂遊苑裡這麼一遭,嘿嘿,就是從此不歸,也沒人記得起我兩個。陳將軍公務繁瑣,交際頻仍,怕是三五天裡也顧不得別人。如此甚好,清淨。”
裴果掏出一大串銅錢,拍在几上,喊道:“店家!今日不走了,這些錢你盡數收好,還有什麼好酒好菜,只管送上來。”
那店家見兩個遲遲不走,本是一臉難色,不想裴果出手大方至極,單隻這串大錢,怕是抵得上店裡好幾日經營,頓時喜上眉梢,忙不迭拿酒去也。
又喝得一陣,天上雪起,不久雪大。兩個微醺之下,心情飄飄,一時童心大起,晃盪出去,於溪畔好一陣嬉鬧。
回來店中,兩個滿臉通紅,嘻嘻哈哈,乃邀店家同飲。兩盞燙酒下去,渾身上下暖洋洋的,非但不醉,竟是越發精神,一絲睏意也無。
店家年歲不大,這時也來了興致,嘆道:“可惜夜色已深,否則大雪裡頭泛舟清溪,嘿嘿,別有一番韻味。”
楊忠便呼着酒氣叫道:“夜深又如何?走走走,這便划船去!”
店家一滯,裝作沒聽見,上前給兩個添酒。
裴果心中一動,忽然間一個念頭滋生,轉瞬又搖頭暗忖:荒唐,荒唐。
不料這念頭一起,哪怕三番五次強自壓下去,卻似火後春草,蔓延不可抑止。咕嘟嘟一大口燙酒下去,裴果再也忍耐不得,呼啦站起,大喝道:“店家!便僱你與你家小舟,一路前往義興,如何?”
店家嚇了一大跳,吃吃道:“建康至義興?那可是幾百裡之遙,我家這小船搖去,怕不要好幾日功夫。何況眼下天色昏暗,更皆風雪大作,可使不得,使不得誒。”
裴果哈哈大笑:“正是要趁此雪夜出發,可耽擱不得。”伸手入懷,這次掏出的,竟是幾錠官府賞賜的紋銀,燭火裡熠熠發光,耀得店家目光呆滯。
“咚”的一響,楊忠也掏出紋銀數錠,重重砸在几上,叫道:“去義興?哈哈哈,瞧來有人是想開咯。左右無事,既是這等妙事,我楊忠定要同去!”一轉頭,朝着店家道:“走走走,現下就走。去的晚了,須耽誤了一樁姻緣!”
裴果聽到,臉上愈發的紅。
www ●ttκa n ●c ○
兩個銀子加將起來,那店家便是一整個月也掙不夠,當下眼睛通紅,高聲叫道:“如此雅事,我便走一遭又如何?”說話間,已將二人銀子一發收了去。
。。。。。。
店家倒是準備得充足,穿上厚厚衣裘,喊上店中幫夥一起,兩個輪流搖櫓,速度真是不慢。艙中乾糧清水一個不拉,又在篷下點起火爐取暖,隨時都可燙酒。
裴果便與楊忠端坐艙中,喝酒暢懷。雖在落雪,居然還有淡淡月兒高掛,其色再是不亮,足可循光四觀。
入眼處,清水如墨,爲長擼蕩過,泛起漣漪,一圈圈波盪開去,消逝無蹤。
入耳中,擼聲低沉,韻律十足,波聲舒緩,纏纏綿綿。動靜之間,反覺愈加靜謐。
幽幽靜夜浸染幽幽月光,間雜風雪熱酒,倒真是別有一番韻味。
。。。。。。
果然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舟行如飛,一夜復一日間,已至永世縣(今江蘇溧水、溧陽一帶)境內。算將下來,路程堪堪過半。
兩個“船伕”也自睏乏,這時裹了厚厚衣裘,躺在艙中火爐旁打盹。裴果則與楊忠負手立在船頭,沉默間,天色再次暗淡下去。
雲遮霧障,四野無際。
忽然船頭一陣吵鬧聲傳來,打破了天地間的靜謐。兩個“船伕”驚醒而起,迷瞪着雙眼去瞧時,就見楊忠兩手叉腰,氣鼓鼓道:“都到了這裡了,使使勁便至義興,如何說回去就要回去?”
似爲漫天風雪迷離了雙眼,裴果呆呆半晌,只是不答話。
“怎麼?”楊忠冷笑:“義興將近,天不怕地不怕的果哥兒,這會兒倒怕了不成?”
裴果搖搖頭,嘆口氣道:“興起而往,興盡而歸。這會兒。。。我興盡了。”
“什麼興起興盡?”楊忠差點蹦了起來:“九真小娘就在不遠處,這會兒你卻要回去。你你你。。。天底下還有比你更傻的人麼?”
“有!”裴果悠悠道:“晉時,名士王子猷(王徽之)一時起意,雪夜訪友,亦是乘興而往,興盡而歸,到最後並不曾見着友人,便與我兩個此番一般無二。既如此,今日我裴果學一回名士風度,有何不可?”
“狗屁個名士!”楊忠轉回船艙,一屁股坐了下來,搖頭不止:“傻子!”
。。。。。。
靜夜如水,靜水追夜。
裴果獨立船頭,舉雙手呵了口熱氣,搓摩兩下。引動胸前襟衫,便覺着一股沁涼直透心頭。須臾間,溫馥隨之而來,於是涼意消散,暖到了心底。溫涼之間,那是流雲百福佩的溫度,自從戴上胸前,再熟悉不過。
雪勢不止,落在水中,化爲無形,落在頭上,白了少年頭。
(第一卷《六鎮亂》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