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顥爲了“鼎定”天下,頗是做了幾件事。
其一,令祖瑩作書予元子攸,雲:“朕泣請樑朝,出兵至洛,乃誓在復恥,本爲問罪爾朱,更出卿與桎梏。卿託命豺狼,委身虎口,實謂自身不保,莫若南渡歸洛,助朕興復皇魏,則富貴可保,名節可期。”
元子攸收到此書,幾下扯個粉碎,更回書大罵元顥。不消說,這件事,沒成。
其二,昭告天下,令四方歸順。
關中紛亂,亂賊佔的地盤比官軍還大,派出去的令使往往走到半路就被迫打道回府,效果幾何,可想而知。
幽燕就不提了,此時尚在反賊韓樓治下。
河北稍好些,可定瀛等北部諸州皆控在侯景、斛律金等人手中,那都是爾朱榮的人,回答無外乎一個---扯書斬使。南部以冀州爲例,元孚被葛榮放了之後,在外轉了一圈,復又回去當了冀州刺史,他收到元顥詔書,先客客氣氣把來使打發走,隨即把詔書封好,直接送了去元子攸處。。。
往東,齊地高歡,沒的說,扯書斬使。再往下,東南徐淮之地乃爾朱仲遠坐鎮,用屁股想都曉得什麼結果。
大河之南的諸州諸郡,照道理正處元顥治下,本該望風歸附,卻因白袍軍一路殺戮甚衆,民心士心皆失,是故稍遠些的州郡,不約而同裝了聾子瞎子,權當沒收到過詔書;稍近些的忌憚白袍軍威勢,沒奈何只得上表歸順,卻也只限於嘴上說說,總而言之四個字,“陽奉陰違”罷了。
至於洛陽正北的河內郡、河東郡,並山西地界,皆屬爾朱氏勢力範圍,元顥還算有自知之明,壓根就沒派人出使。
最後算算,其實元顥政令所出,所覆之地統共也就是洛陽至滎陽一線,巴掌大那麼一塊地方罷了。外加一個丘大千所在的睢陽,還叫元天穆佔住大梁,卡在了正中間,隔得老遠。
元顥折騰半天,效果不顯不說,反倒叫天下人看出些他的虛實,知民心所向,壓根就不在他。
大梁的元天穆本已爲白袍軍給打怕了,見狀膽氣又生,乃與費穆合計一番,定下來再討元顥。至於爾朱吐萬兒,早爲元天穆怒斥一番,趕了回晉陽。
二人連夜出兵,先往東南。出其不意之下,一戰攻克睢陽,擒殺丘大千,算是拔除了元顥勢力的外圍。
接着元天穆自領兩萬軍攻打滎陽,分兩萬兵馬與費穆,令其繞過滎陽進擊虎牢,以奪取天險,堵塞洛陽東出之途。
元顥聞報,自覺此刻已是兵勢雄厚,也不與陳慶之相商,大手一揮,便派自家兵馬前往迎戰。結果連戰不利,虎牢也好,滎陽也罷,皆岌岌可危。
元顥大急,當殿咆哮:“事急矣!白袍軍呢?白袍軍去了哪裡?”
。。。。。。
白袍軍哪都沒去,好好的就在洛陽,卻一時出不了兵。無他,只因主帥陳慶之病了,且還緣由不明,難以解治。
陳慶之頭天還好好的,至夜裡忽然心上急痛,全身乏力,哪裡還能處理軍中事務?
訪人解治,連找了好幾個城中有名的大夫,俱都看不出因由來。既無“對症”,不好“下藥”,沒奈何,只得囑咐靜臥在牀,好生休養。
元顥聞知,又遣御醫前往,仍舊是一籌莫展。
後來還是宮中有個老中官,憶起早年間也曾有人患過類似的“心痛乏力、因由不顯”之症,當時也是尋了一大圈,最後好像是景寧裡楊家恰有偏方,治卻此症。
元顥大喜,忙使人往景寧裡找到楊氏家主楊椿,由不得他樂意不樂意,強押着去了白袍軍營中,給陳慶之治病。
楊椿到底八十老矣,給一路扯着趕來營中,直累得氣喘吁吁,狼狽不堪。
陳慶之正趴伏枕上,見狀有氣無力地道:“這廂叨擾延壽公了,若有得罪處,實在是對不住。還恕慶之有恙,不能起來見禮。”
楊椿瞥了榻上陳慶之幾眼,不說話,卻擡手去整理凌亂的衣冠,接着冷哼一聲,一臉的光火。
裴果在旁,這時趕忙湊上前,腆着臉笑道:“延壽公,敢問那偏方。。。”
“偏方?甚麼偏方?”楊椿斜眼冷笑:“楊椿是士大夫,不是大夫,何來什麼偏方?”
“是是是。”裴果陪笑道:“是小可說錯了,延壽公莫怪。只是延壽公也看到了,我家使君這病。。。須拖不得呵。”
楊椿一瞪眼:“要我說幾遍?楊椿不是大夫,並無偏方!”語氣之間,甚爲堅決。
這下連陳慶之也趴不住了,乃叫裴果扶住自己,顫顫悠悠站起身來,勉力給楊椿施了一禮,說道:“延壽公大德,還請示之偏方,救慶之一命。他日,必涌泉以報。”
楊椿語氣森冷:“今日老夫若說確無偏方,又該如何?是不是就要當場毆死了老夫?”
陳慶之怔怔半晌,悵然嘆曰:“罷了罷了,總是陳慶之殺戮太重,天降報應。是我命裡該絕,卻與延壽公何干?”輕輕擺手:“孝寬,替我送延壽公回景寧裡。”
裴果無奈應了,正待扶陳慶之歸榻,楊椿卻又開口:“偏方倒是沒有,符籙卻得一帖。”
陳慶之與裴果俱爲一怔。陳慶之吃吃道:“符籙?延壽公。。。何意?”
“汝非得病,實乃撞邪,偏方沒用,符籙可救。”
陳慶之與裴果對視一眼,驚訝莫名,看楊椿時,這老兒自袖中取出一帖泛黃符籙,上頭鬼畫符似地塗寫一氣。他杵在那廂搖頭晃腦,別說,配上他此刻衣冠不甚齊整的模樣,還真有幾分江湖老術士的味道。
陳慶之微覺不快,皺起眉頭,正想說句“子不語怪力亂神”,裴果湊在他耳畔勸道:“延壽公何等身份,杳非妄人也,或許真有此事也未可知。既如此,不若一試!”
陳慶之想了想,點頭答應。
嘶嘶火苗竄起,符籙已爲點燃。楊椿取過水碗,啜一口在嘴,湊將近前,猛地一張嘴,不噴符籙,卻將陳慶之噀個一頭一臉。
陳慶之頭臉並胸襟之前,全爲冷水浸透,溼漉漉的既是難受,還覺噁心,不由得又驚又惱,怒意暗生:這老兒,莫不是戲弄於我?
楊椿卻已閉了雙目,唸唸有詞。不似一般術士唸咒時特意語音渾濁,楊椿口齒清晰,裴果聽得分明:
“吳人之鬼,住居建康,小作冠帽,短製衣裳,自呼阿儂,語則阿傍。菰稗爲飯,茗飲作漿,呷啜蓴羹,唼嗍蟹黃,手把豆蔻,口嚼梹榔。乍至中土,思憶本鄉,急手速去,還爾丹陽。若其寒門之鬼,□(該字缺)頭猶脩,網魚漉鱉,在河之洲,咀嚼菱藕,捃拾雞頭,蛙羹蚌臛,以爲膳羞,布袍芒履,倒騎水牛。沅湘江漢,鼓棹遨遊,隨波溯浪,噞喁沈浮,白苧起舞,揚波發謳。急手速去,還爾揚州。”
裴果聽完,嚇了一大跳。
這段“符咒”用詞艱深晦澀,字面之義大概是說陳慶之身上附了只來自吳地的小鬼,楊椿叱責之餘,嚴令小鬼速去,還歸江東。
乍聽似乎沒啥問題,可屋中陳慶之與裴果兩個,皆飽讀詩書之輩也,焉能不明楊椿言下之意?其實楊椿嘴裡,陳慶之就是那隻吳地小鬼。楊椿不但譏諷陳慶之南人身份,更取笑其出身寒門,謂其孤陋鄙下,一無可取,最後還要其速速滾回江東。
楊椿唸完,沒事人也似,將那燒盡的符籙化在水碗裡,黑糊糊的一團端至陳慶之面前,語氣輕佻:“喝下此符,小鬼自去。”
此刻便是裴果,也爲怒氣橫生,況陳慶之乎?
“哐當”一響,水碗同着符灰摔在地上,碎了一地。陳慶之面色鐵青,胸膛起伏,戟指楊椿,怒罵不絕:
“兀那老賊,何辱我見深?”
“老賊身出名門,世爲公卿,卻類巫蠱方士,荒唐行事,是爲無德!”
“老賊信誓旦旦私仇已了,轉瞬陰報私仇,是爲無信!”
“此無德無信之輩,苟活於世,豈非我輩男兒之恥?”陳慶之越罵越是激動,在那裡暴跳如雷,恨不得拔出劍來,當場捅楊椿一個血窟窿。
裴果在旁看着,目瞪口呆:使君這幾日臥牀不起,總說四肢無力,怎麼這當口又是切齒,又是跳腳,瞧來竟頗有力氣?
便在這時,楊椿張嘴,悠悠來了句:“罵舒服了沒?”
陳慶之一滯,不及反應,呆呆應道:“舒。。。服了。”
“可還心痛?”
陳慶之以手按胸,深深呼吸,說也奇怪,心痛之感盡去,手腳也似有力許多,不由得喃喃道:“咦?不痛了,這。。。”
“你這病有個閒名,喚作‘滯症',蓋精氣阻滯所致。一般人得病,總教臥牀靜養,求個靜心靜氣,這‘滯症'卻不然,反要催動肝火,以怒氣貫通體內阻滯,方可祛病。你若一味聽那些個庸醫的,再這般躺將下去,怕不就沉痾愈深,一命嗚呼哉。”
陳慶之與裴果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楊椿這一番跳大神,實是爲了激怒陳慶之,治他的心痛病。
陳慶之一拜到底:“延壽公見識廣博,慶之五體投地;延壽公救命之恩,慶之感激涕零。方纔多有得罪,多有得罪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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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椿冷笑:“彼此彼此,方纔老夫咒你那一段,倒也歡暢淋漓。”
裴果在旁,忍不住撲哧一笑。陳慶之大是訕訕,撓撓頭,半是自嘲,半是真心:“其實延壽公所言南人日常,可謂入木三分。蓴羹蟹黃,鼓棹揚波,呵呵,說得我還真想就此啓程南歸。。。”
忽然他想起一事,急道:“哦對,近日委屈延壽公了。延壽公且寬心,慶之明日便上表,奏請恢復延壽公三公之位。”
卻是元顥要以元彧爲司徒,加之不喜弘農楊氏,便下詔強令楊椿致仕。以陳慶之在洛中的權勢,他若堅持定要給楊椿個三公之位,元顥必無不從。
“打住!”楊椿一臉嚴峻:“今日救你,一則因你言出能踐,這幾日觀之,你白袍軍確然秋毫無犯;二則,方纔老夫強說並無偏方時,你倒也不曾就此遷怒於老夫,氣度差可。若非如此,嘿嘿,今日老夫便與你同歸於盡,又如何?”
陳慶之冷汗涔涔,暗呼僥倖。
“老夫豈是貪圖權勢富貴之輩?”楊椿繼續:“更何況,他元顥的官兒,哼哼,老夫本就避之不及,又怎會再去索求?”
“卻是慶之魯莽了。”陳慶之再是一拜:“延壽公高義,從今往後,但凡用得着陳慶之處,絕無推託!”
“不必!”楊椿面無表情:“老夫並無意與你深交,既是病症已除,就此別過。”轉頭就走,留下陳慶之與裴果面面相覷,嗟嘆不已。
走得十數步,楊椿忽又轉身,嘴角稍揚,揶揄道:“今日那一段驅鬼咒,也非純爲救你一命,確有罵你吳地小鬼之意。不過說你是鬼,倒也不差。外間傳你那諢號,嘿嘿,不正是一隻鬼麼?”言罷再行擡腿,須臾不見。
陳慶之莫名其妙:“我的諢號?一隻鬼?甚麼意思?”
裴果在旁,樂不可支,乃道:“使君可知,洛中怎麼說我白袍軍?”
“倒是有所耳聞,曰‘名師大將莫自牢,千軍萬馬避白袍',對麼?”
“其實新近又出了兩句,使君不知麼?”
“着實不知,孝寬不妨說來聽聽。”
“好!”裴果一本正經:“白袍誰人執?鬼帥陳慶之!”
“白袍鬼帥陳慶之?”陳慶之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還帶三分矜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