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建陽

預想中更夫發聲高喊的場景,到最後也沒有出現,皆因門柵之後有人沉聲低呼:“開門!這人是我的舊友。”

更夫略有遲疑,那人又道:“你無須多慮,萬事皆有我擔着。自然,你也沒必要出去亂嚼舌頭。”說着已是走到近前,不容分說在更夫手中塞進些物事,不用猜,也知是鐵錢銅貨之類。

更夫重重點頭,忙不迭開了邊門,放裴果入內。

裴果嘴巴張得老大:“思敬兄。。。是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怎麼不在這裡?”於謹清雋面龐上笑容可掬:“我本就住在這建陽裡,又有什麼稀奇的?走走走,休在外頭耽擱,進屋說話。”說着上前拽住裴果,一把拖走了事。

不久巡城甲士經過,問了更夫兩句,不見異常,匆匆離去。

卻是外頭吵吵嚷嚷,於謹這幾日本就心情不佳,睡得甚淺,頓爲驚醒。一時沒了睡意,左右無事,遂披了衣衫出來瞧瞧。這一瞧,便撞見了裴果。於謹雖不知內情如何,好歹與裴果情誼不淺,自是先救了他脫困再說。

建陽裡於家世代重臣,於謹本人又頗有正聲,可算是建陽裡的頭面人物。更夫也是建陽裡的住戶,既得了好處,實在沒必要得罪於謹,自是聽話配合。

入得於謹家中,兩個於偏廳裡坐定。裴果自是要出聲感謝,沒說兩句,於謹一擺手:“木瓜瓊琚,永以爲好。你我之間,那是同生共死過的交情,旁的不需多說。”

“思敬兄。。。多謝。”裴果頓時憶起當初在五原城時的一幕幕,感慨不已。

多年老友重逢,加之長夜漫漫,兩個都無心睡眠,自是秉燭長談。

“果哥兒,這些年你過得如何?我曉得。。。你投了南樑,還是那白袍鬼帥陳慶之帳下有數的大將。”於謹目光炯炯:“你沒死在嵩高河裡,這是天大的好事。可爲何。。。爲何你沒回江東,卻又來了洛陽城?”

裴果在白袍軍中屢立功勞,其赫赫威名早是傳遍洛中,不獨於謹,魏國朝野上下亦是知曉者甚衆。傳到後來,什麼“黃驄年少,青衣裴果”本是大魏武川人,正經的河東裴氏子孫,當年還曾在平定六鎮叛亂中立下過大功,譬如手刃賊酋衛可孤,折敷嶺上一騎戲千敵。。。一應事蹟俱爲人知,名氣實在不小。

裴果不欲隱瞞,便把這幾年的經歷一發說了個遍。

先講逃離五原之後,因元淵、李叔仁追殺,導致陰山慘變,無奈之下,他南下投奔伯父裴邃,得字“孝寬”。後來裴邃病逝,他去建康又惡了樑主蕭衍,遂打定主意北歸。恰逢元顥北征,這便一路跟着打到了洛陽。元顥兵敗身死,白袍軍則在嵩高河悉數葬身魚腹之中,他僥倖逃得性命,一個人在伏牛山裡徘徊甚久,只因記掛兄弟們,這才輾轉來了洛陽。今日才至城中,不想到夜裡便給巡城甲士盯上,走投無路,多虧於謹出手相助,才得脫困。

裴果講這些時,看似不假思索,其實還是有所保留。比如嵩高河畔其實是宇文泰放了他與陳慶之的性命,這一節自然是略過不說,免得給黑獺惹來什麼麻煩;所謂“一個人在伏牛山裡徘徊甚久”,其實是他照顧陳慶之的託辭---陳慶之實爲北人眼中釘,於謹再是與他交好,若知此節,恐怕也不會給他好臉色看;至於今夜醉生樓這一段奇遇,事關“英妹”,裴果是無論如何也不願與他人說。

於謹倒是聽得唏噓不已,嘆道:“終是當年胡後亂權,朝綱紊亂,又有元淵、李叔仁這幹小人作祟,以致忠臣良將蒙冤,連你這般好兒郎也給逼着去了南國。”頓了頓,忽爾一笑,朗聲道:“如今你既已回來,又無心再事南樑,嘿嘿,這是好事啊。”

自河陰變後,大魏人才凋零,朝中剩下的,又多是爾朱氏一黨。於謹這幹皇黨實在撐得辛苦,平日裡早是“求才若渴”。於謹深知裴果的本事,又有過命的交情,他這人一心爲公,這時驟聞裴果有意北歸,登時起了招攬的念頭。

不料裴果冷冷一笑:“胡後那時確然叫朝綱紊亂,可如今這大魏朝,我瞧也沒好到哪裡去。且不說我一路而來,處處見官吏豪族仗勢欺人,弄得民生凋敝,就說那奸賊高歡,哼哼,如今不也還好好的享着高官厚爵?”

“孝寬此言差矣。”於謹正色道:“孝寬所言種種,皆爾朱氏亂政所致也。其實當今天子心懷天下,一意振奮,實乃有爲之主。若有朝一日能得驅除爾朱,還政元氏,不出三年,必是河清海晏。到那時,孝寬你再下定論不遲。”

裴果不置可否,沉默半晌,突然開口問道:“所以。。。思敬兄你這是在爲當今天子招攬裴果麼?”

“有何不可?”於謹笑道:“此國家用人之際也。孝寬文武雙全,又一心留歸大魏,既如此,作何不投效天子?”

裴果搖了搖頭,苦笑道:“我在南樑數年,自壽陽起,又渦陽,再白袍軍北上,屢次與魏軍交手,殺傷甚衆。旁的不說,便是那元淵,也算是魏國一代名王了罷,不敢有瞞思敬兄,正是死在我的刀下。天子若知,莫說招攬於我,怕不就要當場砍了我的腦袋泄恨。”

“孝寬多慮了。”於謹哈哈大笑:“方今大爭之世,北人投南,抑或南人投北,甚而反覆轉投者,實在是數不勝數。除非他德行虧欠、惡名昭彰,否則世人並不以爲恥。遠的不說,當朝司徒臨淮王元彧,先投南樑、再歸大魏、又奔元顥,如今卻爲陛下得力臂助,更得天下人交口稱讚。此一樁,足可爲先例否?”

“這。。。”裴果無言以對---這位臨淮王元彧,他可是熟捻的很。

於謹繼續:“至於元淵,且不論其功過善惡,孝寬你說擔心因手刃了他,以至天子不容,嘿嘿,那也是你想多了。你也不想想,現如今是個甚麼世道?爾朱榮可是在河陰一口氣殺了幾千宗室貴戚,那又該如何算?”

不容裴果接話,於謹接着又道:“我已說過,方今天子實乃有爲明主,當此形勢,怎不知變通?天子以下,於謹在內,我等實在謂求才若渴呵。似你這等才俊,若能真心盡忠爲國,天子定是不計前嫌。這件事,一發包在我於謹身上!”

於謹一番話說得慷慨激昂,裴果明明一個字不拉聽在耳朵裡,卻兀自木木愣愣,只是不肯接口。

於謹先是眉頭一皺,豁然省起剛纔裴果曾說“因記掛兄弟們,這才輾轉來了洛陽”,不由得眉頭愈緊,語氣變得不善:“遮莫。。。遮莫孝寬是看不上洛陽這裡,要去晉陽相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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