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年節過去,到了魏永安三年(樑中大通二年)。
正月中旬的一天早上,裴果自榻上一躍而起,猛一頓撕扯,頓然將身上棉布裹巾一發扯個乾淨。
自去歲臘月望日那天裴果“挨笞”算起,不覺已然大半個月過去,這期間除開主家江陽王元繼,還有張僉同着兩個秘書省的同僚來過一次以外,居然就再沒其他人前來探視過,裴果既是尷尬,又覺無聊透頂,偏偏還要裝着傷重模樣這般之久,連元日都沒過安生,豈不憋悶?
因此今日一俟“復原”,裴果先在院中打了好一陣拳腳,又牽黃驄馬出城,風馳電掣直跑出去十數裡之遙。待得回到家中,乃喊小婢打來熱水,舒舒服服泡了個澡,用時良久,總算把一身餿臭味道去除個七七八八。換了身乾淨衣服出來時,裴果神清氣爽,面色紅潤,正謂精神抖擻。
就這,還閒不住---“醉生樓”這三個字,裴果唸叨了總有大半個月,今日又怎能不去?當下懷揣帛銀,大搖大擺出了門。
江陽王元繼正好也要出門,一眼看到裴果背影,忍不住啐了一口,罵道:“哼!八成又是去那煙花地。傷疤還沒大好,這般快就忘了痛,真正是個渾廝!”
。。。。。。
翟妙兒今兒個的眼神,有些不對---幽幽、怨怨、深深、脈脈,配着一張無暇面孔,和着一句款款糯聲“妙兒還以爲,裴郎你。。。再也不會來了”,一股腦兒朝着裴果砸過來。
有那麼一瞬間,裴果也覺着心神搖盪,可胸前流雲百蝠佩的溫度是那般的燙,叫他頓然回覆了神志,於是他淡淡一笑,說道:“怎麼會不來?實在是我最近事兒纏身,脫不開身。。。”
纖纖素手揚起,一支如蔥玉指赫然搭在了裴果嘴脣上,翟妙兒湊將過來,吐氣如蘭:“裴郎不用多說,你的事,我全都知道了。。。”
裴果呆在了當場。
“自打來了這醉生樓,每日裡來看我的郎君呵,那可真是數不勝數。外間姊妹們瞧在眼裡,講奉承話的有,說風涼話的也自不少,可其實啊,沒一個真正羨慕我的。”
翟妙兒幽幽說着話兒,也不知是在說給裴果聽,還是說給她自己聽。裴果覺着有些迷朦,可到底沒有張開嘴巴打斷了她。
“可是這一次,這一次不一樣了呢。。。裴郎你知不知道,這一次你來見我,她們呀,嘻嘻,沒一個不羨慕我的。”
翟妙兒的聲音溫溫婉婉,悠悠揚揚,聽在耳朵裡,能一直舒坦到心底,那一雙眼睛脈脈如水,更是勾着人的魂兒。
裴果不知自個用了多大的勁兒,或許背在身後的那隻手掐了自己一把也未可知,這才站得定定的,保持住一張淡淡笑臉,呵呵道:“呵呵,多半是方纔我在外間時,使了不少錢請大傢伙吃酒,她們這才如此說話罷。”
此番來時,裴果帶的帛銀確然不少,花起來時,更是大手大腳,毫無心疼。這一來麼,他這人素來是一人吃飽全家不愁,卻要餘財何用?二來麼,最近斛斯椿差斛斯良送來甚多錢財,說是爲着行事方便。於裴果眼裡,這些統統都是些“不義之財”,不花白不花的那種,遂大大方方笑納下來,反倒讓斛斯椿愈加放心。
“哎喲喲,姊妹們都說你出手闊綽,我先前還不肯相信,不曾想,卻是真的。”翟妙兒撅起嘴巴,似嬌似嗔。
即裴果這般,也聽得出她聲音裡那股子酸溜溜的味道,正要開口分說兩句時,翟妙兒忽然就收去了臉上嬌俏模樣,換上一副冷冰冰的面孔,澀聲道:“怎麼?裴郎心裡,也和那些個俗氣不過的臭郎君一樣,覺着妙兒就是個貪慕浮財的青樓女娘麼?”
裴果一滯,不知說什麼纔好。
“好啦好啦,逗你呢。”倏然間翟妙兒笑顏重展,一指自己心口,嘻嘻道:“我這裡清清楚楚,曉得裴郎是個什麼樣的人兒,可不用你說出來。”
裴果哭笑不得,一張口時,嗯嗯啊啊,壓根追不及翟妙兒的節奏。
“對了,上一次也不曾給裴郎歌舞一回,此番依着裴郎的意思,給你安排了最末一場,可再沒人來打擾我兩個啦。嘻嘻,那麼便由妙兒一發給裴郎補上,可好?”
裴果無奈:“好。。。甚好。”
於是輕音一起,蓮步如飛,見彩袂飄逸,若仙若靈,有漢宮飛燕之風流;觀長袖環臂,左旋右轉,得胡旋急舞之歡韻。
翟妙兒的舞姿曼妙至極,彷佛天上纔有。裴果坐在一側,雙眼發直,貌似專注,其實心神不定,想的是:每一回與這翟妙兒一處時,都是她喋喋不休,我卻連話兒都說不利索,這可實在不妥。這般下去,便是再見她十回八回,料想也探不出個所以然來。要不然。。。要不然索性用強?
想到這裡,裴果忍不住斜眼偷視,見小廳門口珠簾輕垂,隱隱看到隨侍的龜奴靜立在外。
此處人雜,縱要用強,那也不甚方便。裴果眉頭暗鎖,思緒如飛,忽地心頭一動,想道:或者。。。或者能與翟妙兒共上二層,獨處單間之內。。。
一念至此,裴果早是面紅耳赤,匆匆忙忙擡眼時,正見翟妙兒一雙秋波盈盈遞來。兩下里對個正着,翟妙兒“嚶嚀”一聲,停將下來,望着坐立不安的裴果,臉上神情頓顯狐疑。原來恰恰好這個時候,一舞輟止。
“怎麼?妙兒這舞,跳得不好?”
“不。。。好。不是,不是,是好得很,好得很。”
“裴郎真個喜歡?”
“喜歡,喜歡!”
“那妙兒再爲裴郎絃歌一曲?”
“好。。。不,不,不必了。”
翟妙兒一張俏臉倏然有些發白,神情殊爲微妙,說不清是失望,是不甘,還是歡喜?片刻之後,她淡淡一笑,語聲平淡如水:“裴郎你可知。。。”
“嗯?”
“妙兒入這醉生樓雖久,卻還從來沒招過一個入幕之賓。”
就似坐在了燒紅的火炕之上,裴果騰地跳起身來,雙手擺得風輪也似,面孔漲到通紅,急道:“沒。。。沒沒沒,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我我。。。”忽地作姿長揖,說聲:“裴果謝妙兒女郎一舞,今日,到此爲止。”扭頭便走,眨眼不見了蹤影。
小廳裡有長長嗔嘆之聲,似帶七分釋然,還留三分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