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腳下這戶人家,主人家乃是母子兩個,母親韋氏,夫早逝,青衣少年便是其獨子,姓裴名果,年十六,尚未取字。
若說淵源,裴果家出自河東裴氏,那是天底下數得着的高門大戶。西晉末年永嘉之亂,北方士族大舉南遷,河東裴氏亦有一支徙至江東,歷東晉、宋、齊三朝,人才輩出,各居顯職。至南齊末年,其時的族長乃南朝名將裴叔業,受命鎮守南齊門戶---淮南重鎮壽陽。魏齊交鋒,裴叔業屢挫北魏來犯,令魏人不敢南下牧馬,可謂戰功卓著。不料南齊東昏侯蕭寶卷繼位,荒唐殘暴,大肆誅殺臣子,四方驚懼,反叛不斷。裴叔業飽受猜忌,無奈之下徙江東全族至壽陽,乃舉壽陽投北魏。北魏朝廷大喜過望,仍以裴叔業鎮壽陽,授使持節、散騎常侍、都督豫雍兗徐司五州諸軍事、徵南將軍、豫州刺史,封蘭陵郡開國公,顯赫一時。
裴叔業不久病死,裴氏遂舉族北遷,子弟多有封侯拜將,在北魏朝混得風生水起。裴果之父裴遵乃裴叔業堂侄,亦隨族人北遷,其人鳳儀不凡,文韜武略皆是上乘,本爲族中所重,卻因爲一場變故遭到族人猜疑。裴遵心高氣傲之人,憤然離族而去,輾轉到了武川,定居下來。雖說他性子清高,不擅結交鎮內豪強,到底才幹上佳,幾年下來也算在武川立下門戶,不比豪族,卻也中等偏上。後來娶妻韋氏,恩愛非常,生下裴果更是一家人其樂融融。不想天不假年,五年前一場大病襲來,裴遵一病不起。他自知時日無多,便再三囑咐愛妻定要撫養裴果成才,韋娘子含淚答應。心事既了,裴遵就此撒手人寰,留下孤兒寡母。
好在韋娘子孃家亦是昔年遷來六鎮的中原大族後裔,稍有權勢。有人幫襯,加上她自己本就精明強幹,五年來家道不落反興。韋娘子知書達禮,自然不似那些豪族會畜養私兵家奴,可也用得起六七僕婢。只是她本性質樸,故此裴家並未大興宅屋,平日裡穿着也甚樸素。持家之外,韋娘子更日日督促裴果習文練武,不敢懈怠。
丈夫死後,韋娘子操持家業,少不得要拋頭露面,不過六鎮之地胡風強悍,婦人主事可也沒啥稀奇。她是武川本地人,與鎮中豪強打起交道來反倒比裴遵更加得心應手,於是結好不少人家,比如席上黑獺家。黑獺乃是小字,其大名宇文泰,乃晉時鮮卑大族宇文部王族後裔,其父宇文肱正是武川鎮數一數二的大豪,手底下掌着一部宇文族兵。胡服少女則是宇文泰的幼妹,名叫宇文英。宇文泰上頭還有三個兄長:宇文顥,宇文連,宇文洛生。圓臉少年與半大小子卻是一對兄弟,哥哥叫侯莫陳悅,弟弟喚作侯莫陳崇。他兩個之父侯莫陳興生前乃宇文肱至交,任職軍鎮戍主,與柔然人交戰時受了重傷,臨終前將兩兄弟託付給宇文肱,從此長居宇文家中。
這些個少年少女年歲相仿,自小便整日價混在一起,感情自然甚篤。今日幾個聚在一處,忽聞廚藝精湛的韋娘子要親自下廚,頓時急不可耐,一同擁來裴家。嘻嘻哈哈玩鬧時,裴果開了句宇文英的玩笑,這纔有了方纔那麼一出。
於是幾個坐定。韋娘子“一聲令下”,但見風捲殘雲,大夥兒吃得那叫一個快活。
正吃喝間,便聞隔壁院中響起一陣動靜。先是陶盆木碗墜地之聲,接着一個蒼老且粗魯的男聲開口喝罵起來,似乎還動了手腳,再往後當是一個女子的聲音,嗚嗚抽泣不止。
大夥兒一起皺眉。
宇文泰搖着頭道:“又來了!隔一陣便要發酒瘋!這素黎老奴真個兇鄙,自家小娘打起來毫不留情。”裴果嘆了口氣,道:“最可憐便是素黎小娘,每日裡給老奴外加素黎大郎二郎做牛做馬,就這樣過得還不安生。。。”侯莫陳悅冷哼一聲:“偏挑餔食之時發瘋,這瘸腿老奴是存心讓我等吃得不快活,忒是可恨!”
他幾個說得隨意,顯然對隔壁這家的事情見得多了,見怪不怪。倒是宇文英裴家來的少,不明所以,遂好奇追問。裴果略略說了一回:原來素黎氏一家四口,素黎老漢、大郎、二郎皆爲鎮兵,這年頭軍鎮上缺糧斷餉,家中本就入不敷出,他三個不事生產反嗜酒爛賭,生計便大是困苦。就指着小娘一個,不但要服侍父兄吃喝起居,還得縫縫補補貼補家用,每日裡起早摸黑辛苦不論,時不時還遭素黎父子無端打罵。
“天底下哪有這等父兄?還是不是人?”宇文英聽完,氣得臉色漲紅:“不行!這事我要管!四兄!你隨我去素黎家講講理!”
一旁侯莫陳悅嘿嘿冷笑:“講理?就那醉酒老奴,你和他能說出個理來?”
宇文英倏然站起,卻遭宇文泰一把拉住:“小妹!非是我不肯管。可這等腌臢事兒,鎮內鎮外隨處可見,你又能管得了多少?”
宇文英兀自不服氣,胸膛起伏,不自覺間,目光轉向了裴果。
裴果撓撓頭,正不知從何說起,便聽韋娘子先開了口:“到底英兒心腸好,那素黎小娘也確然可憐。。。我不好出面,這樣罷,果兒你送一份酒食到隔壁,興許那老奴吃飽喝足,便不再打罵小娘了。。。誒,幫得一次算一次罷。”
宇文英頓時展顏,上前拖住韋娘子胳膊,微微忸怩:“大娘。。。大娘對英兒最好。”韋娘子摸着她頭髮,只是笑。
裴果忙喚小婢備了大大一份酒食,起身而去,宇文英雄赳赳氣昂昂隨在他身側。這時候兄弟幾個自然不甘落後,宇文泰當先跟上,侯莫陳悅繼之。小胖墩侯莫陳崇倒是也跟出來了,腮幫子鼓鼓,手上還擎着一隻咬了一半的雞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