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真是怕什麼來什麼,隔日一早,十餘騎如飛追至,旗號獵獵,正是爾朱兆麾下親兵。
果然是爾朱兆得人提醒,說是高歡擄了浩浩十幾萬衆去,簡直膽大包天,其心可誅。
要說爾朱兆自個的心底,其實對此事並無太大所謂---這幹六鎮遺民整日價造反作亂,從來就不曾消停過,爾朱兆也自頭痛,再加上近來征戰不息,治下錢糧早是捉襟見肘,少了十幾萬張嘴吃飯,未嘗不是件好事。
奈何麾下洶洶,爾朱兆再一想,覺着高歡確然也是過了,這不是騎到他爾朱兆的頭上去了?當下派人去追高歡,要高歡親來晉陽解釋。若解釋得不好時,索性當場扣爲人質,由不得他不把掠去的六鎮遺民送還。
此處爾朱兆還留了個小心思:只要扣了高歡在晉陽,大不了就由着那十幾萬衆先去河北就食,之後歸晉不歸晉,再說就是,好歹省下不少糧秣。
這般想着,爾朱兆頓覺自個英明至極,臉上笑得花兒一般燦爛。也正因如此,他只是喚人去追高歡,並無率部北上之意。
“大王!”有那實誠的部下急了:“只派幾個使者去追。。。萬一那高歡不肯前來,豈不就要讓十幾萬衆白白跑了?”
爾朱兆一瞪眼睛:“晉陽才復,滿目瘡痍,這時出兵,豈不折騰?那高歡不過是我爾朱家豢養的一隻鷹犬,我既召他,他如何敢不來?”
總有那喜歡揣摩主子心意的,這時趕忙插嘴:“十幾萬衆走起路來,如何能快?且叫使者快馬加鞭追上高歡,若那高歡果然不從,大可教使者轉道平城,令恆州守軍阻塞飛狐陘天險,高歡還能往哪裡去?真到了那時,大王再出兵也不遲呵。”
“善!”爾朱兆眼睛一亮,連連點頭:“就這麼辦!”
且說爾朱兆那十數騎親兵追至,大叫着就要高歡隨他等回去晉陽,真是別個不學,單單學了他家主子爾朱兆的那股囂狂勁兒。
這廂薛孤延早是一瞪眼睛,壓低了聲音道:“使君,區區十來個蟊賊罷了,不若我一併打發了,免得在使君眼前呱噪。”莫多婁貸文不作聲色,一隻手卻是摸到了刀把之上。
不想高歡恍若未聞,反而哈哈笑着,說了聲:“高某謹遵大王之令,這便隨爾等前去晉陽。”
高歡答應得乾脆之極,莫多婁貸文與薛孤延固然是大吃一驚,爾朱兆的使者們更覺驚奇,準備了一肚子的後話全然落了個空。領頭的使者訕訕兩聲,反而不知如何是好,吃吃道:“那。。。那敢情好。”
“使君,這樣不妥罷。。。”莫多婁貸文皺起了眉頭,然見高歡神情堅決,只得又道:“要不然。。。點起兩千精銳,我隨使君同去?”
“不用!”高歡嘿嘿搖頭:“只教孤延一人陪我前往即可。真個要翻了臉,兩千人也擋不住晉陽那許多契賊。人一多,反教爾朱兆生疑。”
莫多婁貸文兀自不放心,高歡再是一笑:“莫慌,到了晉陽,我自有辦法脫身。你只管加快腳程,護送鎮民東去。”
“喏!”莫多婁貸文素知高歡善謀,他既這般篤定,那就多半沒事。薛孤延一拍腰畔刀鞘:“貸文阿幹放心,此去晉陽,我拼了性命,定不教傷了使君半根毫毛。”
高歡哈哈一笑:“此去晉陽,可不是叫你去拼命,做你的老本行罷了。”
薛孤延一頭霧水。。。
。。。。。。
當下高歡攜薛孤延折返而南,跟着使者們共赴晉陽。
這一路七百多裡地,使者們來時個個拼命催馬,三四日即至;輪到這廂回返時,高歡一路拖拖拉拉,有時睡將下去,半天也喊他不醒。待至晉陽,已是整整十一天過去。使者們心裡也急,只是不好發作---一者,出發前爾朱兆只是令他等召了高歡回去,也沒特意關照說定要在幾日內趕回晉陽云云,如今高歡既已召至,似乎也沒道理一味催逼;二者,一路之上高歡嘻嘻哈哈,更皆出手大方,使者們個個得了不少好處,所謂吃人家的手短,如何還好意思伸出手來,去打那笑臉人?
七月十九日,高歡與薛孤延入晉陽,當即就被召了去汾陽王府,說是爾朱兆正在府中相侯。
日頭正烈,薛孤延一擡頭時,可見這汾陽王府猶在擴建之中,處處鑲金嵌玉,好生奢華,門頭也叫擡高了數尺,堪堪與不遠處的故太原王(爾朱榮)府持平。
爾朱榮死後,爾朱兆獨攬大權,也不是沒想過侵奪爾朱榮留下來的舊宅。只是他有次藉故進去住了一晚,當時就覺着渾身上下涼颼颼的,黑暗中總是好像有一雙眼睛盯着他看,嚇得他冷汗如雨,當場跪下,連呼“天柱饒命”。第二天一早,爾朱兆狼狽逃回自家府中,再也沒了那鳩佔鵲巢的念頭。然而過得一陣,他又暗自覺着不爽,乃下令大肆擴建自己的宅邸,更特意交待,汾陽王府的門頭與故太原王府比起來時,不許高,但也不能低。
“嘖嘖,好大的氣派!”薛孤延冷笑不已:“單是這座宅子,就不知要用去多少錢帛。爾朱兆不但窮兵黷武,更皆奢靡淫侈,就爾朱榮這點老底子,怕是不夠他折騰的。”
高歡此時有些沉默,目光飄飄,全在不遠處那大門緊閉、蕭瑟落寞的故太原王府門前。門前正有三四個持戟武士,站定了不許生人靠近。
昔日天柱在時,這門前定然是門庭若市罷。。。高歡這般想着,目光遊移,眼簾裡見長長一道院牆,早是青苔遍佈,心中不覺一緊:如今那高牆之後,只她一人獨居,哎,也不知是如何打發的這無盡孤苦。。。哦對了,應是還有個幾歲大的娃娃陪着她罷?也好,也好。。。
。。。。。。
既入汾陽王府,有侍者引去正堂,沿途所見,甚多精甲武士環伺,人人長戟硬弓,望向高歡與薛孤延兩個的眼神,實在有些不善。
薛孤延心底一個咯噔,忍不住嘀咕:“這陣仗。。。倒像是楚霸王擺下過的鴻門宴?”
“那敢請好!”高歡哈哈笑了起來,不忘把聲音壓低:“孤延這話說的,那我不就成了漢高祖?”言罷,面無懼色,大步而入。
正堂里爾朱兆高踞上首,兩下里滿滿當當坐着各路契胡軍將,同樣個個面色不善。
爾朱兆一見高歡進來,立馬把臉拉長,咳嗽一聲,就待咆哮幾句,立個下馬威再說。不料話不及出口,堂下薛孤延猛地大吼一聲,搶在他前頭先自開了腔:“大王!此物爲我家高使君精心備下的大禮,望大王笑納!”雙手伸出來,正舉着一隻方木盒子。
薛孤延聲如巨雷,炸得滿堂人等耳朵嗡嗡。爾朱兆猝不及防之下,也叫嚇了一跳,一席話全爲吞回了肚子裡去,訥訥兩聲,一時竟是說不出話來。那什麼下馬威啥的,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方木盒子呈上,一打開時,西戎賊帥紇豆陵步蕃的頭顱赫然其間,眼珠暴凸、長舌在外,說不得的猙獰可怖。時節正熱,這頭顱早是腐殠,一陣陣臭味自盒中涌出,中人慾嘔。
饒是爾朱兆久經沙場,平生殺人無算,吃那熏天臭味撲鼻而入,再望一眼那死不瞑目的紇豆陵步蕃,竟也覺着頭皮發麻,胸腔裡泛起一陣陣的不適,愈加沒了說話的勁頭。
高歡挑在這時開了口:“賀六渾不負重託,斬下紇豆陵步蕃頭顱在此。這份禮物,吐萬兒兄弟可還滿意?”
“這。。。”
高歡這般一說,爾朱兆豁然想起,不久之前他還與高歡親如兄弟,滿心存着感激。如今高歡不但召之即來,還帶來了紇豆陵步蕃的頭顱。。。咦?怎麼感覺自個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一念至此,爾朱兆的面色大爲轉緩,笑着道:“此禮甚好,多謝賀六渾兄弟。”
話音才落,邊上一個身材魁偉、面容冷峻之人連連咳嗽,爾朱兆聽到,頓然醒悟過來,面色一沉,變了冷聲:“賀六渾兄弟,你可知。。。我爲何急急召你來晉陽?”
那咳嗽之人高歡認得,正是爾朱兆麾下心腹都督、索盧縣子慕容紹宗,一身的文韜武略,實是爾朱兆帳下少有的人才。高歡瞥了一眼慕容紹宗,不緊不慢地道:“賀六渾不知,正要向吐萬兒兄弟請教。”
“我問你,當初你明明應了我,只待殺卻紇豆陵步蕃,便回晉陽慶功,爲何不辭而別?”
“實是事務繁多,彼時又已遠在平城,無暇南歸呵。”
“事務繁多?”爾朱兆冷笑愈盛:“那到底是甚個事務?又是甚個繁多法?”
高歡說得一本正經:“賀六渾乃是將六鎮亂民一發押往河北。浩浩十餘萬衆,豈不繁多?”
“好膽!”爾朱兆勃然變色:“正要同你論論這樁事體,你倒是先說了出來。好好好,我且問你,如何敢這般大膽,生擄了十幾萬人去?”
“咦?”高歡故作驚訝:“當初不是吐萬兒兄弟親口應承,如何處置這幹亂民,全由賀六渾自個作主麼?”
“你。。。”爾朱兆料不得高歡還有這麼一出,頓爲語塞,一張臉漲成個豬肝色。
便在這時,慕容紹宗嘿嘿冷笑,揚聲道:“紹宗不才,記性卻甚是不差。若我不曾記錯的話,大王當初說的,明明是‘要殺要放,賀六渾兄弟自個拿主意'。如今高使君既不殺人,亦不放人,偏偏擄了人去,這。。。恐怕不合道理罷?”
爾朱兆聞言大喜,忙不迭大叫起來:“正是正是!賀六渾哪怕殺盡了那幹賊胚子,我也絕無二話。可你擄掠人口,那可實在不妥!”
高歡深深望了慕容紹宗一眼,臉色漸漸發澀,一時怔在了當場。兩下里人聲喧譁,契胡軍將們不懷好意地盯着高歡與薛孤延,不少人已是摸上了腰間刀把。
過得好半晌,高歡終是開了口,他勉強擠出個笑容:“此事。。。確然是高歡思慮不周,望大王恕罪。錯已鑄成,自當及時補救。不若高歡這就啓程,快馬加鞭,定要追及之,令將亂民悉數交予大王處置,如何?”
爾朱兆暗暗好笑:這當口還指着能借故脫身,高歡這廝,簡直可笑。當即一正臉色,故作沉重狀:“十幾萬衆,又都拖家帶口,非要他等來回奔波,未免不仁。這樣罷,就暫且讓他等東去便是,待到秋收之時,賀六渾不妨派下口糧,再將他等一發遣回山西,如何?”
慕容紹宗聞言大急,叫道:“不可!萬萬不可。。。”
“閉嘴!我意已決,休要再提!”爾朱兆正自得計,如何肯教慕容紹宗壞了自個的英明壯舉?當即厲聲喝止。慕容紹宗無奈,悻悻退開一邊。
高歡臉上立馬露出笑意,連呼“大王英明”,接着一拱手,又道:“既如此,高歡這就趕回河北去安排。秋收之後,定然將這幹亂民送回,一個也不敢少。”
爾朱兆放聲長笑,眼淚都笑了出來。他懶洋洋半躺下來,一臉悠賴:“不急,不急,你我兄弟,正該長聚。賀六渾大可在這晉陽住下,日日陪我跑馬放鷹,豈不快活?”
高歡的聲音裡,儼然已帶哭腔:“敢問大王,高歡。。。高歡卻要住到幾時?”
“什麼時候那幹亂民回了山西,嘿嘿,那便是賀六渾兄弟啓程之日。”
。。。。。。
這是地處晉陽城北的永秀寺,佔地甚小,香火亦不算旺盛,裡頭住着的,也只是幾個上了年紀的老比丘。無論從哪方面看,這永秀寺就是個最普通不過的小寺廟罷了。
可今兒個的永秀寺,赫然就變作了熱鬧地兒---原先的住客老比丘們給一發趕了出去,取而代之的,正是高歡與薛孤延兩個。
卻是高歡與爾朱兆說起,既要長住晉陽,總得尋個舒心的地兒。近來心神不寧,最好是尋座佛寺住下,以安心神,閒暇時候,還得拜佛唸經。
爾朱兆便問哪裡合適。
高歡答道,先前趕跑破六韓常時,恰好經過城北永秀寺。此寺規模甚小,且僻處一隅,倒是清靜。
爾朱兆已是大大“坑”了高歡一場,這點小小條件,若再不答應,未免顯得小氣,當下允了。
於是寺中稍作收拾,高歡與薛孤延住了進來。
要說清靜,寺內確然清靜,不過是兩條孤單人影,與那青燈古佛作伴。然而轉到寺外,頓作天壤之別---裡三層、外三層,密密麻麻全是守衛,縱然是隻鳥兒,又如何飛得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