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修不知,此番他實是冤枉了高歡。
此時此刻,高歡正於北中城裡打盹納涼,壓根就沒有急着南下的打算。什麼“河北青齊兵馬將近滎陽,侯景欲抄洛陽南麓”的說法,全是元斌之一個人扯出來的謊。
原來元斌之這廝在晉地鉚足了勁與斛斯椿爭權,斛斯椿深爲恨之。長平兵敗之後,斛斯椿當即狠狠參了元斌之一本,彈劾他“臨陣大傷士氣,以致敗跡”。元斌之惶急之下,不敢入洛,便一路逃了去虎牢關。
元斌之本是打算據此險關收集敗兵,回頭順便在附近劫掠一番,也好回去洛陽時謊報個“破敵奪輜”的軍功,藉以將功補過。孰料待了幾日,收得敗兵只是寥寥,忽然又聽說洛陽那裡天子元修將要離洛,元斌之情急之下,只得厚了臉皮逃將回去,打定主意推說是“河北青齊兵馬將近”。只因斛斯椿力主南下荊州,元斌之豈肯讓其遂願?反正這謊話說一個也是說,說兩個也是說,當下又編出“侯景將抄後路”的說法,果然就誆了元修定下西幸之策。
至於高歡爲何不急着入洛,這裡頭實是因爲廢后高荷的緣故。依着高歡的本意,當然是要儘快渡河---高荷雖是他掌上明珠,到底比不上軍國大事重要。結果高歡髮妻婁昭君聽說最爲疼愛的長女叫囚在了金墉城,唯恐自家郎君追迫女婿太甚,竟至害了寶貝女兒的性命,於是追來北中城大吵大鬧,只是不許高歡渡河。
高歡的這位髮妻婁昭君,年輕時就“慧眼識珠”,不顧家人勸阻,硬是嫁給了高歡這一無是處的浪蕩子,其後更是蕩盡家產資助高歡,高歡始得發家。婁氏其人,高亢明爽,處事果斷,性情寬厚,遵從儉約,哪方面都沒得挑。她又內生高澄、高洋等諸子,外聯竇泰等諸戚,其高家主母的地位,實在穩固無比。
高歡雖是專寵爾朱英娥,可對於自家這位正妻,當真叫又敬又愛。婁氏既是攆在他屁股後頭叨叨個不停,高歡也沒了奈何,遂令大軍暫止大河北岸,又寫了奏表送去洛陽,欲勸元修回頭。當然話說回來,終歸還是高歡實力雄厚,壓根就不擔心元修能翻得了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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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熙三年七月二十二,帝將西幸,行前忽下急詔,除斛斯椿京畿北面大都督之職,遷爲西幸大都督,以其所部兵馬隨行。
授御史中尉元仲景爲中軍大都督,令留鎮京師,以爲斷後。又除長孫稚左軍大都督之職,以左軍建制完整、士馬精強,令盡數調作中軍。
最後則以裴果“將歸關中”,除直閣將軍;改以南陽王元寶炬爲西幸直寢,統領宿衛軍同行。
長孫稚大吃一驚,急忙找來裴果商量。裴果沉吟道:“陛下自北討大敗,愈見多疑,此時若不從了他,就恐他意氣用事。眼下西去關中最大,爲免節外生枝,長孫公只好委屈則個。”
長孫稚點點頭,甚是悵然:“罷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於是長孫稚交割兵權,匹馬隨行。
七月二十三日一早,天子元修御駕起行。隨駕西幸者,宗室外戚百十家,計有南陽王元寶炬、清河王元亶、潁川王元斌之、河南尹元孚、平原公主元明月、天子胞妹馮翊公主元晗等;官員數百,譬如司空公斛斯椿、馮翊公長孫稚、冠軍公裴果、魏昌縣子赫連達、吏部尚書辛雄等。
此外兵員萬五,主力爲西幸大都督斛斯椿所部;羽林虎賁共計十營兩千人,由元寶炬統領;又關中輕騎兩千,自是歸在裴果與赫連達麾下。
行出大半日,天色已然垂垂,統共卻纔走了四十來裡,蓋因王公貴戚及官員們車馬既多,財貨又重,老弱婦孺皆爲累贅也。不得已,只好就地歇息,明早再爲啓程。
元修聽着隊伍中陣陣嬰孩哭嚎之聲,直覺着心慌意亂,回首東望時,但見暮色一片,陰陰森森,彷彿高歡大軍隨時要從那黑暗中追將了出來,索他的性命。於是恐懼愈深,煩躁愈重,到最後他怒火中燒,不可遏制,即令軍士出動,將車馬上所載財貨一發拋在道旁,只留乾糧清水。老弱婦孺分坐多車,以減車馬之累。
丟了財貨的權貴們無不抱怨。
許是因着胸中怨氣,抑或是見此情狀覺着西行前景渺茫,不少人就此起了心思。
深夜時分,總有三成多王公官宦潛入夜色,就此東歸洛陽,其中就有清河王元亶。士卒們見狀,有樣學樣,更皆哄搶道邊財貨,甚而大打出手。婦孺們哭喊聲復起,嚎啕震天,一時亂作一團。虧得裴果指揮兩千關中輕騎四處維持,這才穩住了情勢。
至天明,斛斯椿所部只餘兩千人不到,元寶炬的宿衛則只剩得寥寥兩三百人。
元修目瞪口呆,一想到此後到了關中,連與宇文泰叫板的資本都丟了個七七八八,更是急火攻心,只覺着滿腔恨意無處發泄。所謂惡從心底起,忽然他高聲喚來裴果,令其持天子之令,往歸洛陽金墉城,賜死廢后高荷。裴果雖是心有不忍,卻實在不願此時惹怒了元修,只得悻悻答應下來。
吏部尚書辛雄本是荊州刺史辛纂的從弟,與乃兄不同,其人忠於大魏,素來是個直臣,這時便跑將過來,力勸元修放過“一介女子”。
元修只是不允。
辛雄長嘆一聲,乃行大拜之禮,曰:“辛雄乞歸洛陽,絕不背主附逆,唯願與城同亡。”
冷哼聲裡,元修拂袖而去。
於是裴果領十騎疾馳而東,徑奔洛陽。辛雄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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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幸隊伍再啓程時,行速倒是快了許多,只是人人神色木然,連嬰孩也都停了哭啼。明明沉默之間,然悲愴之意,聞於天地。
所謂西幸,實則倉皇西奔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