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泰終究是不曾退兵---一者,他執念甚深,實在心有不甘;二來,他也怕就此退去,顏面何存?
於是宇文泰踟躕之間,高歡已是率部順利渡河南來。既得踏足河南,東軍諸部山呼,愈見振奮。
高歡即在邙山紮營連陣。
說也奇怪,東軍明明氣焰滔天,高歡卻令駐營不出,如是者好幾日。
這廂宇文泰只待東賊來攻,不料遲遲等之不來,心下反而焦躁不已。思來想去,他召集衆將前來,打算行夜襲之舉,以破高歡。
裴果勸說不可:“高賊士氣正盛,又兼以逸待勞,不可輕進呵!”
宇文泰面色難看:“我亦知東賊氣盛,這纔要施此夜襲。如若不然,你又有甚好計教我?”
裴果想了想,沉吟道:“不如固守不出,辰光久了,東賊銳氣自消。。。”
“辰光久了,我只怕我軍先是吃不消!”宇文泰豁然打斷了裴果,激動之下,竟至咆哮如雷:“恆農至此,糧道隔遠,如今大河水道又爲東賊佔據,轉運何等費力?洛陽又是空城一座,四下裡也徵不上糧來,你倒是教我如何久守?”
裴果訥訥,無言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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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七,夜,宇文泰留輜重於瀍曲,盡發大軍出營。
一路上人銜草、馬含枚,悄然抵進,更夜登邙山,只盼東賊不察,那便有機可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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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八,寅時三刻。
天色漆黑一團,東軍大營裡卻見燈火通明。中軍帳裡羣豪畢至,正聽哨騎具稟:“西賊已至西山山腳,離此二十里不到。我見賊兵個個氣喘吁吁,想是累得不輕。”
高歡哈哈大笑:“夜奔百里之餘,還要登山爬高。。。哈哈哈,我瞧也不須我等動手,西賊自個先就要累渴而死。”
帳中一陣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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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日晨,天邊泛起了魚肚白。
邙山一側,密密麻麻正見無數西軍將士登高而來。
前方不遠處即是東軍大營,沿途並不見東軍哨騎往來,宇文泰強抑心中狂喜,默默唸叨:蒼天護佑,今日一戰破賊。。。
可惜,世間事,不如意者十之九八。
邙山算不得崎嶇的半山腰上,忽見一片闊原突兀眼前。此處正是東軍大營所在,雖處山間,卻得平緩廣闊,正利大戰。
闊原之上,萬千旌旗招展,數不清的東軍人馬早是列陣以待,甲厚矛利,森銳如林。陣前見土墉、壕溝、拒馬。。。不一而足;兩側起伏的山勢間,有營牆、箭樓、石壘。。。層出不窮。
西軍將士面面相覷,無不倒吸了一口涼氣。一整個陣中竟是鴉雀無聲,足見士氣已爲大損。
此番偷襲,事敗矣---東賊何止早有防備?根本就是等着我軍入彀!
宇文泰一念至此,冷汗涔涔,左右一掃,衆將也作面色發白,個個震恐。。。
事已至此,退無可退,也只得硬着頭皮一戰,宇文泰一咬牙,下令攻陣。
令旗揮動,達奚武一馬當先,引本部殺出。西軍雖也氣勢洶洶,奈何東軍陣型嚴密,復有層層重器輔守,又得早早佔住地利,更謂以逸待勞。。。試問,西軍憑甚攻得進去?
不久達奚武氣力衰減,不得已退歸本陣。李虎與趙貴輪番進擊,也爲東軍輕鬆打退。
數攻不利,跑了一整夜的西軍愈加疲憊不堪,士氣更是低落到了極點。高歡覷得真切,即令大軍前推,反守爲攻。
西軍難以抵敵,步步後退,好在將士俱都用命,一時還得不亂。
便在這時,西北山坳裡鼓角長鳴,一彪雄軍赫然殺出,旗號所至,正是東魏兗州刺史、領軍將軍彭樂率部殺出!
昔年沙苑一役,彭樂醉酒出戰,不慎受傷,竟然截腸血戰,一舉迫退西軍,由是名震天下,西人聞其名而震恐也。此刻他清醒萬分,又引鐵騎橫擊,不消說,更是雷霆萬鈞,勢不可當!
西軍頓作大亂,凡彭樂所到之處,旗僕仗倒,人馬皆爲潰散。
宇文泰嘶聲力竭,還待整兵死戰,卻見彭樂電馳如飛,已是瞄着自個的白狼大纛衝殺將至。當面西軍全爲擊殺,並無一合之敵。
宇文泰終爲膽寒,撥轉馬頭,狼狽而逃。身周王雄、達奚武、元欣等將領也失戰心,紛紛掉頭逃竄。主帥已退,兵士更不用說,只管撒開了腳丫子尋路而逃!
中軍敗逃,側翼的李虎與趙貴兩個豈敢戀戰?自也是收軍奔逃。
西軍潰不成軍,漫山遍野皆見逃卒,亂作了一鍋粥。高歡親爲擂鼓,東軍士氣百倍,紛紛揮刀挺矛,一路掩殺。
眼見得西軍就要一敗塗地,忽然陣中一軍逆流而出,譬如倒卷珠簾,居然連連擊破東軍戰陣,一時止住了西軍頹勢。
高歡吃了一驚,定睛看時,原來卻是西朝豳州刺史、車騎將軍侯莫陳崇率部逆襲而至,長槊揮舞,勇不可當!
既有侯莫陳崇行此“定海神針”之舉,西軍亂相稍斂。遠處煙塵濺起,又有一彪西軍反身殺來,隱隱可見“車騎大將軍賀拔”的旗號。。。
這般下去,難不成還要讓西賊翻盤不成?高歡臉色一寒,揚鞭怒指侯莫陳崇:“三軍齊上!誰與我殺了此賊,賞萬斤,賜絹三千匹!”
東軍山呼萬歲,瘋了也似直撲侯莫陳崇那廂而去。
所謂雙拳難敵四手,侯莫陳崇再是英勇,又如何敵得過十倍之敵?不多久即告陷入重圍,雖作四處搏殺,只是衝不出去。
侯莫陳崇身周,西軍將士不斷有人落馬倒斃,隊列漸稀。這些都是跟隨侯莫陳崇多年的老部下,今日一個個血染沙場,不復得歸,侯莫陳崇看在眼裡,直謂目眥欲裂。
侯莫陳崇嘶聲怒吼,狠狠一挺長槊,正要搏命死鬥,忽然腋下一陣劇痛傳來,竟至齜牙咧嘴,冷汗如雨,手上稍是一虛,長槊頓爲掉落。
原來當初侯莫陳崇腋下曾中了斛律光一記勁箭,受創極重,沙苑戰後養傷許久才得痊癒,連河橋一役也因此錯過。此刻他力戰良久,本就已手腳痠軟,又見部下相繼戰死,實謂身心俱疲。再猛一用力時,終致箭瘡崩裂,舊傷復發,頓時血流如涌,無力支撐。搖搖晃晃間,眼瞅着就要墜落馬下。
千鈞一髮之際,一將響雷般狂哮而至,手中槊舞成了旋風暴雪,如入無人之境,當者披靡。東軍驚駭之餘,發一聲喊,莫不辟易。
那西軍大將遂得突入陣中,一把扯住侯莫陳崇的馬轡,奮蹄即奔,轉眼逃了開去。東軍追之不及,徒呼奈何。
非是旁人,正是西軍第一猛將賀拔勝及時趕至,奮起神勇,終得殺破重圍,救了侯莫陳崇逃去。
自然,這還是他兩個馬快,賀拔勝又實在勇猛無匹,才得突圍而去。場中其餘西軍將士可沒他兩個的命大,戰至最後,一發交待在了此處。
至此,宇文泰六軍之第四軍,已謂名存實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