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滴水不漏

黑雲翻滾,雷光肆意斬下,亓門一座座的大殿,被紫電劈得牆櫞傾塌,大火肆虐。整座亓山淹沒成血海,步步踏屍,層層疊疊,滿目竟是斷屍殘骸,刺目的鮮血割裂了天邊落下的月光,支離破碎。

恍如無止無盡的殺伐,一點一滴的屠戮。

焚起的魔焰,水湮不熄,藉着狂風,越加肆無忌憚。亓門陷落,一片汪洋火海。

催動的九幽靈火如萬丈壁仞固執地擋在烈焰之前,然而,他只能眼睜睜地望着那人踏過滿地的淋漓鮮血,一步一步地迫近他。

露出的獠牙,狂妄跋扈,那人舔過脣,瘮着令人心悸的詭笑。

“白辰,亓門今日註定難逃覆滅,而你……是亓門的千古罪人哪,這一身的罪,你用命,都還不盡了,哈哈哈!”

漸漸消匿的廝殺聲,取而代之是無數的哀嚎從四面八方傳來。眼前只剩下越來越濃稠的血跡,猩紅的視野中,魔紋侵噬的九幽靈火越來越淡,越來越薄。

兩步。

一步!

剎那,碎裂的九幽靈火幻成一支璀藍的冰棱箭,穿過彌天火海,猛地扎進那人的身體。

然而再無阻擋的魔念亦在同時刺入他的肩頭,他本已是強弩之末,魔念一旦入體,噬心錐骨,從內裡焚其臟腑,熔其元魂。

滿天都是烏壓壓的魔界大軍,遮天蔽日地掩住了亓門的最後一縷光芒。

白辰躺在大殿的廢墟前,徒然地望着結界轟然坍塌,視線從茫茫血紅漸漸熄滅,冰冷的血腥一點一點地淹上他的身體。

死了麼?

“白辰!”

“我不許你擅自去死!”

白辰猛然驚醒,把一直守着他的齊川嚇了一跳,差點打翻了手裡的湯藥,目含關切:“做噩夢了?”

白辰有些失神,裹着的裡衣溼了一身的汗,冷不防一個激靈。

齊川替他按了按汗水:“夢見什麼了?”

“滅門。”

白辰言語沉靜得可怕,讓齊川不由得蹙起劍眉。

白辰合了閤眼,啞着嗓子:“我原以爲這麼多年,自己大概再也不會去記着那些了,該是忘得乾乾淨淨。其實,怎麼可能忘得掉,姚翠到死都忘不了展雲鵬,何況是我……”

齊川把人摟住:“沒事的,有我。”

白辰突然一把推開他,抓過桌上的湯藥一口灌下,抹了把嘴。

“當年我以爲我應該會和師門一起死,那場禍事是我引來的,我找不到任何還可以活下來的理由。可是,你出現了……於是我活下來了,只有我一個人活下來,整個亓門,三千門衆,最後竟然只有我活着,一個讓亓門滅門的罪人……”

白辰木然地望着齊川,慘白的雙脣翕動:“齊川,你爲什麼要救我?”

“砰!”

白辰摔門而出,木門劇烈地搖落了塵埃。

窗外,雨打簾幕,打溼了滿院的喧鬧,淅瀝的雨聲中,突然響起的刀斧聲,乒乒乓乓地不絕於耳。

齊川衝到前堂,只見堂中圍了一大圈人,有隱隱的血跡從衆人的腳邊暈開。人影綽綽,依稀能瞧見地上躺着的一人,正是白辰出門時穿的那件白衣。

齊川往人堆裡擠,不料卻身後一人拉住,那人淡然地看着他,眼底依然落寞,卻被他藏起了幾分,目光躲閃着,落在手裡抓着那根紅彤彤的糖葫蘆上。

白辰不知當如何開口,只得更不知好歹地伸了舌頭舔了一糖葫蘆,含含糊糊地說:“死了個胡人,你也有興趣?”

齊川愣住:“阿辰你……”

白辰“嘎嘣嘎嘣”地咬碎了一顆糖葫蘆:“有事還是有事的。不過,老夫也想過了,好不容易,又苟延饞喘地活下來了,怎麼也得對得起被你撿來的這條命,不是?”

他朝齊川勉強地擠了個有些難看的笑容,糖葫蘆上的晶瑩糖片粘了一片在他的脣上。

齊川趕緊伸過手指,撫過這人柔膩的嘴脣,卻一臉凝正:“阿辰,我會陪你的。”

被這人指尖按住的那一刻,白辰只覺頭皮發麻,彷彿瞬間整個人都要化掉了,好像這雙手一下子抽掉了他全部的氣力,差點把糖葫蘆都扔掉了。

“你是老夫的什麼人,誰要你陪,誰要你陪,誰要你陪……”

他胡亂說了幾句,忙是落荒而逃。

霽城是當初展雲鵬發家的地方,一夜間,從一個落遢的窮書生,搖身成了霽城數一數二的大商賈,其中不乏友人李沐的提攜,但更是此人一顆玲瓏詭譎的心。

盛世珠玉亂世金。

展家霸了霽城裡最大的黃金買賣。金鋪裡,白辰對着一隻鍍了層金片的如意愛不釋手。

“展雲鵬這廝,買賣做得這麼大,竟然只給了老夫這麼些銀子,改日定要好好坑上他一把,嘖嘖嘖。”

“喜歡麼?”齊川繞到他身邊。

“當然,老夫愛財,你又不是不知。”

如意柄上鏤琢着精巧細緻的雲紋,光滑剔透,自內裡透出一水的盈潤。

齊川付了銀子,白辰喜滋滋地捧着如意出了鋪子:“齊川,你這些年看來過得比我逍遙,這麼貴的玩意兒,我至多近觀褻玩一會兒,哪敢捧回家。”

齊川挑着眉問他:“你當真喜歡?”

“哧。”白辰橫了他一眼,把東西扔給了他,“這人城府太深,我瞧不出來。卻是可惜了姚翠,究其一生,不過是展雲鵬的一顆卒子罷了。”

“他會想要做甚麼?”

白辰湊近他,思忖道:“姚翠那日曾說,展雲鵬和李沐有着非同尋常的關係,他能有今時今日的地位,李沐功不可沒。可是,無論綏林,還是這霽城,卻都沒有這個叫做李沐的人。”

齊川又在路邊的攤子上買了根糖人,因爲他發現白辰已經賴在這個攤位前,盯着那個做糖人的老頭大半天了。

白辰饜足地嚐了一口:“之前我在展雲鵬的身上覺察到些古怪。所以……”

“所以你打算到這裡來看看。李沐不會無緣無故消失,展雲鵬也不會無緣無故地惹上陰屍之氣。”

“你怎麼知道?!”

半顆糖人含在他的嘴裡,白辰怔得不知該不該嚼一下。

齊川示意他道:“再不吃要化了。”

白辰又問了一遍:“你怎麼知道?”

齊川指了指他手上的鏈子。

白辰嫌棄地狠狠嚼了兩口糖人:“都不知道你什麼時候給我戴上的。”

齊川微笑着按住他的手:“這手鍊,卻是你自己問我要去的。”

白辰一臉不信:“真的?”

齊川認真答道:“當然,只是你不記得了,而已。”

白辰三兩下吃光了糖人,忿忿地走開:“老夫不記得,所以你就可以胡編亂造了。”

齊川追上人,稍一低頭,貼在他的耳邊:“展雲鵬和李沐……阿辰,你知道我在想什麼,是麼?”

“我、不、知、道!”

白辰氣得肝火上頭,整張臉緋紅緋紅的,拔腿就走。齊川在他身後笑得一臉歡愉。

多年未見,這人外表裝着皮糙肉厚,可骨子裡依是當年亓門中,常常跟在他身後的羞澀小兒,寥寥數語,就能惹到了他滿面通紅。

客棧裡的那具屍體已經被處理掉了,但是抵不住人羣繼續地議論紛紛。白辰兩人踏進客棧,剛坐下沒多久,就聽見隔壁桌有人嚷嚷着說,霽城這是出了妖怪,專挑輕壯的漢子下手勾引。

那人說得滔滔不絕,也有人當場打斷了他。

“怎的說是‘勾引’?”

“怎麼不是“勾引”,聽說那是個狐狸精。”

霽城裡出現了狐狸精,這妖風沒幾日就卷得整個城鎮沸沸揚揚的。大概在霽城多半是亡命之徒,聽見這消息後,竟是害怕的人少,起了興致的多。

更有甚者,半夜敞開了大門,專門等着那隻狐狸精。

狐者,美豔不可方物。

客棧裡吵嚷着讓店家留門,要等着那隻傳聞中的狐狸精。只是這狐狸精還沒來,每張人臉上已是躍躍欲試,那股子燥熱的精氣都快衝到腦門上了。

白辰趴在二樓的欄杆上,跟看戲似地,居高臨下地瞅着樓下。一雙黑亮的眸子轉了又轉,不知道在打些什麼主意。

來了霽城幾日,展雲鵬的府邸也摸去了幾次,但府裡乾淨整潔得不像話,莫說是厲鬼,連殺雞宰牛都不見,好像這整個一門都是吃素的。

不過齊川叮囑他,展府愈是如常,怕愈不如常。

白辰表示同意,但風平浪靜得毫無破綻,卻叫他左右不爽。想到姚翠生前死後種種,他更是恨不得讓蔣方鐸胡亂按個罪名給展雲鵬,斬了他。

“齊川,你猜這狐妖會不會來?”

樓下堂間依然吵鬧,樓上白辰忽轉出了古怪的念頭。

霽城的燈火暗得比綏林早了許多,半夜起的夜風嗚嗚咽咽地,讓人汗毛陣陣倒豎。

展府的大門前生出濃濃的霧氣,灰白色的薄霧緩緩停在大門口的石階上,昏黃的月光下,現出一雙女子的赤足,雪白如玉,仿若無骨般細膩。拾步踏上冰冷的石階,足腕間響着一串金鈴。

管事的草草地披了件單衣,一開門,身子一個抖索,衣衫掉了也不自知。

女子裹着一身半舊的袍子,肩頭處破了幾條扯縫,若隱若現地透出底下白嫩的肌膚,肌膚上,似乎還畫着些什麼。

管事不自覺地吞了口口水,將女子迎進屋子。嘴裡說着讓女子小心腳下的碎石,偏偏帶的路卻是院子裡最碎的小石子路。

果然走了沒幾步,女子輕呼一聲,像是踩到了什麼,一下子往管事的那邊倒去。管事的趕緊張開雙手來抱,誰知那女子瞧着纖瘦,這一撞竟是力氣不小,猛把管事的仰天撞到,當成了肉盾。

管事的有苦難言,背後磕着大大小小的石頭,雖然身前有那麼一瞬的柔軟,卻是味都沒感覺到,女子就已經站得好好的了,好像根本不曾摔倒過一般。

女子腳上的金鈴聲“叮叮”地響個沒完,還時不時地發亮,管事的揉了揉眼睛,金鈴又沒了反應。

管事的親力親爲地做飯燒水,恨不得就這麼賴在女子這裡,盯着女子的一雙腳泡在水中,他的哈喇子都快管不住了。

“恩公可是知道,近來這城裡鬧狐妖的事?”

女子摘了髮簪,一頭瀑布似的墨散在肩背,眉眼間,衍起一點嫵媚,惑得人的那顆心越跳越快,彷彿一不小心,這心,就能從胸口跳了出來。

屋子裡的油燈驀地被人吹滅,砰砰乓乓地一陣亂響,跟着就是一記大力的布帛撕裂聲。

“你便是狐妖,我也要了!”

“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