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相守如一

安元村村子不大, 這幾日,孫大夫的小醫廬裡被擠得水泄不通,滿滿當當的, 都是那一日在戲場受傷的患者。

小徒弟葉不知已是忙得焦頭爛額, 可門前排隊的人羣依然沿着街又繞了整整兩大圈。

一人等了大半天, 好不容易挨進了鋪子, 屁股還沒坐下, 便急急忙忙扯下自己蒙着眼睛的布帛。

那日看戲的,被齊川救出來時,個個都傷了眼睛, 雙眼疼痛難忍。而其中卻有幾人直接痛死過去。

葉不知記得第一個被擡到醫廬的病患,聽旁人說, 他的一雙眼睛是被他自己生生挖去的。

那人是孫大夫親自治的, 葉不知負責打下手, 他瞧見孫大夫居然用刀子在這人一對眼窟窿中,挑了一枚指甲蓋大小的薄銅片。

“師傅, 這是什麼?”葉不知不解。

孫大夫把銅片扔在一盞白瓷碗中,碗裡盛了一半清水。葉不知望見,這銅片一入水,整杯水的顏色居然被染出了一層詭異的薑黃色。

之後,陸陸續續有病人來到藥鋪, 葉不知發現並不是每個人的眼裡都會藏有銅片, 而如果有的, 那這人多半是把自己給撓瞎了。

葉不知眼前的這一人, 便是那些人中的一個。

揭開染血的布帛, 兩隻駭人的眼窩裡,眼珠已是被搗爛了, 烏黑腥臭的膿水充滿了整個眼眶。

葉不知用銀針小心翼翼地挑開腐爛的皮肉,雙眸中如落淚一般,淌下兩行粘稠的膿血。

果不其然,一片纖薄的銅片順着膿血從這人的眼窩中流了出來。葉不知夾起銅片放入準備好的碗裡。

“拿去給齊公子。”葉不知將瓷碗交給穆瀟瀟,姑娘癟了癟嘴,卻是不願意。

葉不知心知若不是自己沒有看住穆瀟瀟,讓她脫身出去,齊川也不會受傷。若當時能擒住荀生,這後來累及衆人的慘狀也不至發生了。

葉不知跟着孫大夫多年,行醫救人,卻從未想過自己有一日竟是會連累這麼多人。雖然最終是穆瀟瀟惹出的禍事。

但答應齊川的那人,是他。

是他失信了。

這些天,葉不知一直自責,也躲着穆瀟瀟,要不是孫大夫安排了她來幫忙,葉不知早就當場拒絕了。

他見穆瀟瀟爲難,便自己端起瓷碗走人。

“哎哎哎!”穆瀟瀟追上幾步,搶過他手裡的東西,不情不願道,“病人等着你,還是我去吧。”

穆瀟瀟剛一踏進後院,遠遠就瞧見了齊川,腳步又一時停住了。齊川走到她面前,那隻裹着紗布的手從她手中接過瓷碗,轉身離開,竟是一言未發。

穆瀟瀟突然傻了似的,怔楞着看着對方進屋,關門。

“阿辰,這是第十二片了吧。”

屋子裡,齊川將瓷碗擱在桌上,而此時的桌上齊齊整整地擺了一排十數只同樣的碗。每一隻碗裡都是薑黃的水色,水底沉着大小不一的銅片。

“嗯,外面的人也差不多了,不如先拼拼看吧。”

白辰坐在桌邊,雙眼上同樣蒙着布帛。而他面色蒼白,連脣上都像是抹過了一層白霜。

當日他擊碎荀生的幻境,荀生狼狽而逃。

誰知臨走前,卻用一招幻鏡將白辰困在夢魘裡,無法逃離。

原本那場夢,就是其心底,藏得最深,最隱秘,最可怕的真實。

以致於之後的幾日,白辰始終昏迷不醒,跌在幻鏡裡,怎麼都尋不到破解的法子。反而層層墜入,越陷越深。

齊川一怒之下衝到孫大夫面前,一言不合直接把刀架在了老人家的脖子上,威脅道。

“救人。”

孫大夫還要掩飾,齊川卻是一刀劃開了他的肚子:“你若還想留着你的妖丹,便給我立刻滾去救人。”

孫大夫直到這時,方纔明白這人竟是早已看穿了他的身份,亦或許,從一開始,這人便是知道的。

齊川所料不錯,孫大夫的確是妖,而且就是萬仞山中的妖物。修煉多年,方纔修成了人身。之後,便一直在這安元村中當大夫,也不曾謀人害命。

齊川到安元村的那會兒,就已打聽過此人,不然也不會安心在這醫廬落腳。

但那次荀生突然過來找到孫大夫,齊川面上不說,對兩人之間的揣測,心思早已繞了七七八八。

只是孫大夫到底能不能解荀生留下的幻鏡,齊川無法,唯有賭一賭。

孫大夫說白辰的眼中有兩塊銅片,若要不傷及眼眸,只能以妖刀將其引出。而白辰是降妖師,正邪之氣一旦相撞,滋味怕是不好受的。

白辰昏迷了好幾日,可眉心卻不曾舒展過,療傷再是痛苦,想來也不及幻鏡之痛。

“動手吧。”

齊川握上白辰的手掌,這人掌心滾燙,腕間經脈則是一片紊亂,生機微弱得幾乎不可探查。

孫大夫捏着一把妖刀,刀身上盤旋着青灰的妖霧,刀尖抖抖索索地接近白辰的雙眸。

“等一下。”齊川忽然阻止道,“你……你有幾分把握?”

孫大夫老臉皺成了一團,妖刀抓在手上不停地發抖:“我當年救下荀老闆之後,就再也沒用動過這把刀了。”

齊川心中一緊,道:“你說,我來。”

“上仙,你也是降妖師啊,怎麼操縱妖刀。”

齊川拿過他的妖刀,竭力剋制着自己噴薄欲出的靈元力,一旦降妖師的靈元力碰到這抹妖霧,那便前功盡棄了。

兩枚染血的銅片從眼中慢慢被引了出來,虧得是把妖刀,否則白辰的眼睛鐵定是保不住了。

等到銅片完全落到齊川的手中,他這纔算是放下心來,也才發現自己垂在牀邊的衣角被白辰拽得皺成了一團。

“阿辰,你醒了?”

白辰早就醒了,在那抹妖氣刺入他眼睛的時候。但他卻感覺出身邊這人熟悉的氣息。爲了不打擾到齊川,他咬着牙關,硬是忍了下來。而齊川正聚精會神地下刀,絲毫沒有察覺到這人微弱的動作。

孫大夫也總算能長長地緩了口氣,調好了藥膏,囑咐齊川敷在白辰的雙眼上。

白辰的眼上覆了一層厚厚的藥布,無邊的黑暗彷彿又回到了幻鏡裡。白辰的手掌艱難的動了動,顯得有些慌亂,如同在尋找什麼,被齊川柔柔握住。

“阿辰,我在。”

夜涼,青石地上生了白霜,泛出月光的冷色。

孫大夫捧着剛剛煎好的湯藥走出竈房,就見齊川擋在他的必經之路上。

“上仙,你這是……”

“多謝。”齊川是來道謝的。

孫大夫:“……”

而齊川的下一句又冰冰冷冷地成了告誡:“我知你同那妖物甚好,但其殺人無數,還奪人魂魄,此妖,吾必除之。”

孫大夫嘆了口氣:“荀老闆,其實……也是可憐人……”

齊川不語,擡頭望向月色,昏黃朦朧,隱在那片無際的黑夜中。

齊川一一取出那些銅片,拼在一起,居然被他拼出一個圓形,就中央還缺了一小塊。

“這是?”齊川疑道。

白辰摸上那枚不完整的銅片,面上影影約約浮現出他的容貌,蒼白而憔悴。

銅鏡。

天幕如墨,幾點繁星綴在其間,仿若唾手可得。

白辰站在院子裡,廊下掛着穆瀟瀟豢養的那隻雪雕,雪雕再有靈性,終究是隻鳥兒,被穆瀟瀟好酒好肉地伺候了多日,已經完全被她的虛情假意所矇蔽了。

白辰嗤笑一聲:“刀在頸口,依然會有人‘黃雀伺蟬’。”

“習焉不察。”齊川的聲音在背後響起,白辰站了多久,他也是陪了多久。

“齊川,我就是那隻不知危險的螳螂啊。呵呵,以爲自己能捕住那隻蟬,殊不知,這隻蟬,卻是黃雀佈下的誘餌,專爲引我上鉤。”

當年他救下桑如煙,他以爲因着自己喜歡那個女子,所以纔會在除妖時,故意失手放過了她,還將他帶回到亓門。

白辰記得,他還爲了這個女人特意稟明師尊。

自己想要娶她。

結果師尊卻把他扔到了天衍峰。他在天衍峰上跪了許久,齊川仍是堅決不同意他的這門親事。還勒令白辰將桑如煙立刻送下山,不然,他便親自出手殺了這個女人!

白辰一向同齊川交好,似乎有記憶的那刻起,自己便是這人帶大的。但卻因爲桑如煙,齊川第一次扇了他一巴掌。

“你憑什麼打我!我敬你一聲,是我師叔,你還真把自己當回事了!”

臉頰上火辣辣的痛楚,白辰甩了袖子,折身下了天衍峰。

“你明日不把她送走,我便動手殺了她。你知道我的,說了,一定會做。”

白辰一路上,耳朵中反反覆覆地響着這人的警告。他也是猶豫過,畢竟桑如煙是妖,亓門乃名門,降妖師一行的魁首,又如何能允納一個妖女。

白辰連勸她的措辭都草擬好了,誰知見到桑如煙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桑如煙竟是捧着自己的妖丹交給他。

“公子,你若不要如煙,那如煙留在這世上也再無任何意義了。”

那一剎,白辰忽然覺得這妖丹滾燙無比,燙破了他掌心的肌膚,也燙破了他的內心。

“傻瓜,我既然救了你,又怎會再殺你。”

“那公子可要趕我走?”

“不會。”

齊川提劍來誅桑如煙,意料之中地被白辰攔下。齊川揚劍指着他:“阿辰,你中了這妖女的蠱惑。”

“齊川,我是信了你的蠱惑,纔會答應將她趕走。”白辰說着抓起桑如煙的柔荑,義正辭嚴,“我要娶她。”

“……”

劍光猛然斬在地上,迸起長長的一道火星。

“從今往後,你是生是死,與我無關。”

天衍峰的小師弟告訴他,齊川走了。他同掌門師兄說有急事,之後就匆匆離開了。直到亓門被魔宗大舉攻下。滅門那一日,齊川才急急趕回,卻也難以改變亓門被滅的結局。

“齊川,原來你真的說過,我是生是死,都和你沒有關係啊……。”

夜風淒冷,白辰抱着雙臂有些發抖,月色下,孤影蕭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