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個騙子,不是說好不許不理我的嗎?現在卻不願意跟我說一句話。”
“殷瀟庭,你是個混蛋,爲何睡那麼久?你不知道大家都很擔心你嗎?”
“你再不醒來,我就不理你了。我帶着亦兒遠走高飛,讓你再也找不到我們,誰讓你這麼壞!”
“你醒來好嗎?你這樣我真的很怕很怕,我不能沒有你,我不能失去你,你別不要我。”
“你起來,我們去騎馬,我們去看日落,看完日落看日出,然後去找亦兒好嗎?”……
一句一句,她的頭輕倚着他的頭,手握着他的手,低聲訴說着,終於抵不住幾日的睏乏,她的聲音漸漸微弱,眼瞼沉重下去。
舒柔的聲音在耳際淡去,迷糊中的他悵然若失,眼珠滾動了兩下,雙眉微擰,眼睛強撐開一條縫,盡是一片紅,溫暖、醇厚的氣息緊靠着他,手指動了動,輕滑過她的手背,脣角勾了一勾,輕輕闔上眼睛。
謝翎默默看着牀上相偎而眠的兩人,有些距離,雖然很近,近到能清晰的感受到對方的溫暖,但終其一生都無法跨越;有些東西,即便很美,卻只能在夢裡絢爛開花結果,一旦落入現實中,脆弱得一觸即碎;有些事情,可以騙過所有人,唯獨騙不了自己的心。
也許她不是現在才懂,只是一直不想懂,不願去懂;不是她不知道,只是連心都不想說出來;不是真的不明白,只是明白了又如何,她不知道該怎麼做。
她輕步上前,替兩人掖好被子,目光落在殷瀟庭蒼白的臉上,微微一笑:只要你無礙,那便是我的幸運!她輕掩上門,退了出去。
“灼顏回來了?瀟庭怎樣?”殷正良沙聲問道。
謝翎點點頭:“他現在還未醒來。”心裡竟隱隱不希望他醒來,至少這樣能看到他就好,她怕若他醒來,她再也留不住他。
殷正良深深嘆了口氣,腳步有些踉蹌的進了大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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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口劇烈疼痛着,似有東西在擰着,每一處肌膚都被割裂,他心口一陣痙攣,緩緩睜開眼,眸底蘊着眷戀的痛,手指輕輕動了一下,無力握握她的手。
須臾,疲倦、熟悉的臉出現在他臉正上方,一滴淚從眼角滴落,滑過他的臉頰。四目相對,很多東西不消說,彼此也能感覺得到,目光交融的那一刻,仿若呼吸再重一些,心都痛如絞割。
兩手柔柔的撫上他的臉,她脣角扯出一絲晦澀的笑,俯低臉貼着他的臉:“別嚇我!”
他嘴脣動了動,殷灼顏騰地跳下牀:“無影,找太醫!”
進來的是蕭澤請的溫神醫,還有謝翎、殷正良等人,溫神醫神情凝重的把了把脈,微搖搖頭,房裡剎那冰封,隱隱有牙齒打顫的聲音。
“你是什麼神醫,連這麼一點傷都治不好!讓人馬上去找大夫,那個秦大夫,我要馬上看見他!”
殷瀟庭費力握住她的手,微笑着看向淚流滿面的謝翎,艱難吐出兩個字:“孩子!”
謝翎抹了一把淚,返身急急出了去。
溫神醫嘆了口氣:“有話儘快說吧!恕老夫無能爲力!”
趙淑慧悲慼的坐在牀前,哽咽難言:“瀟庭,你可要挺住啊,你不能丟下爹孃、不能丟下幼子不管哪!孩子還等着你取名兒呢。我馬上讓人熬藥,喝了藥就沒事了,很快就沒事了。”
“爹、娘。”他勻了勻氣:“孩兒……不孝,不能……侍奉兩位身前……來生……孩兒再,再報答你們……你們的養育之恩。保重!”
“瀟庭——”殷正良長喚一聲,這種臨別、這種切膚之痛如拿着刀生剜着自己的心,痛到不知痛。
謝翎慌慌張張的抱着孩子進來,哭着道:“孩子來了,孩子來了!”
殷灼顏努力的半扶起他,他柔柔的看着懷中甜甜的小臉蛋:“謝翎,我不能兌現我的承諾了,孩子,孩子就叫擎宇吧,希望他長大後做個頂天立地的男子!往後錦繡綢緞莊交給你,找個好歸宿,撫養孩子長大,我已心滿意足。”
“殷瀟庭,你怎麼可以如此不負責任,你不能把我和孩子扔下,你不可以這樣對我的!”
她懷中的孩子似感受到她心底的悲傷,“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房裡強壓抑的哭聲低低縈繞着。
殷瀟庭輕輕的喘着氣,星眼亮光撲閃,臉色紅潤起來,柔柔的看着她:“不是說去騎馬嗎?我們騎馬去,然後去看日落,看完日落看日出。”
殷灼顏哽咽不能已,直點頭,顫聲吩咐:“無影,準備馬車,我們去看日落。”
他笑笑,身體像來了力氣,掀開被下了牀,顫抖着手抱過孩子,瞧了又瞧:“以後你娘就由你照顧了,一定不能像爹爹這樣!”
謝翎拼命搖搖頭,拽着溫神醫的胳膊:“他醒來了,你趕緊抓一些藥,他喝了就沒事了,對不對?”
溫神醫搖搖頭,不過是迴光返照而已,憑着信念,他已支撐了太久了,再也支撐不下了。
他將孩子交還到謝翎懷中,拇指拭了拭她眼角的淚,千言萬語難再出口,緩緩吐出三個字:“對不起!”
三個字,有太多的涵義,卻不由人詮釋太多,如果有些話說不出口,那麼埋藏在心裡,任由其腐爛,然後澆灌着回憶這朵絢爛的花兒。
他捂着腹部,緩緩跪下,朝殷正良、趙淑慧兩人拜了三拜:“請爹孃保重!孩兒就此拜別爹孃!”
殷正良、趙淑慧互相依傍着,身子冷冷的顫抖,哽咽不能語。
藉着殷灼顏的攙扶,他站起身,眼神淡淡掃過衆人,恍然笑了一笑,幽幽道:“雙壽,給我挑件衣裳,我要去看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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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瀟庭緩緩出了大門,一身白衣,衣襬微微飄拂,一塵不染,宛若不食人間煙火的紅塵謫仙。
“瀟庭——”趙淑慧淒厲的喊了一聲,踉蹌着腳步想要上前拉住他,殷正良拽住她的手,嘶啞着聲道:“讓他去吧,去的安心些!”
謝翎怔怔看着他上了馬車,眼淚止不住流,她想,想留住他,但她知道她留不住他。
“殷瀟庭——”從柳疾馳着駿馬而來。
殷瀟庭緩緩掀開車簾,深深看了馬上的她一眼,輕聲道:“保重!”
不確定她是否能聽見,但他知道她看懂了他的意思,因爲馬上的她點了點頭,他微微一笑:“無影,走吧!”
馬車緩緩而去,趙淑慧癱倒在地上,魂魄似被抽走,兀自癡傻。
謝翎笑了,淡淡笑了,眸中皆是淚,似覺得一陣光圈包圍住她,身子往下墜,幾聲驚呼,有人扶住了她,她幽幽閉上眼睛,一輩子,誰都承諾不起。
馬車行得緩,車裡墊了好一些被褥,不覺得晃、不覺得難受,他的額際冒出細細的汗,不是因爲熱,而是因爲冷,他清晰的感覺到身體的溫度漸漸冷卻。
似感到他的異常,殷灼顏焦急的攥緊他的手,眼淚噗噗而下:“我們不去看日落了,我帶你去找大夫,你一定會沒事的,我不會讓你有事的!”
殷瀟庭深吸口氣,提高聲音:“無影,快一點!”
無影緊攥着繮繩,閉了一下眼,大喝一聲:“駕!”
他擡手,拇指指腹輕輕撫去她臉頰的淚:“乖,別哭,我們去看日落,看日出,然後去找亦兒,好嗎?”
她摟住他的脖子:“我什麼都不要,我只要你!沒有你我該怎麼辦?我不要你離開我,沒有我的允許你怎麼能這樣離開我?”
心在滴血,眼眶的灼熱他如數逼了回去:“好,一切你說了算,我聽你的!”
馬車在草原的小土坡停住,無影扶着他下了馬車,他往後瞥了一眼:“無影,去叫他過來!”
殷灼顏擦擦眼淚,喚了他一聲,他眨了眨眼:“乖,你先到那邊去,我和他說幾句話,好麼?”
常笑快步近前,見他的臉已是毫無血色,臉上的生氣已全然消退,暗歎口氣:“二公子!”
“是他派你來的麼?”
常笑微頜首,似不必多說。
殷瀟庭呼了兩口氣,嘴角輕勾:“請帶句話給他,若他敢傷她,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他!”
常笑遲疑了下,沉沉應了一聲。
殷瀟庭慢步而行,經過無影身畔,微嘆口氣:“無影,答應我,好好保護她!”
無影堅定的點點頭:“我以我的性命擔保!”
“替我稍句話給姜澈。”他頓了頓,又輕輕搖搖頭,淺淺笑了笑:“不,不用了,他知道的,他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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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西斜,天色漸晚,溫暖的紅暈輕輕瀰漫,無邊的沉寂默默得氤氳,他們肩並着肩坐着,兩手緊緊交握,周圍的一切都與他們無關,安靜的只剩下彼此的呼吸。
空曠的草原顯得有些淒涼,拇指輕輕摩挲着她的手:“好好照顧自己,別爲難自己。答應我,好麼?”
她輕搖搖頭:“我不,你都不答應我,憑什麼讓我答應你?”
他側轉身,一手捧起她的臉,純淨的臉掛着兩道淚痕,默默凝視着她,目光夾着深濃的傷,還帶着一絲異樣的潮動,那是一種男人對女人的渴望。事到如今,他再也不能掩飾什麼,也無需再掩飾什麼,僅剩的一點時間,太短,太短,短到他不知如何重拾一切。
他的眼睛牢牢對着她的,臉慢慢俯低,冰冷的脣輕輕印在她的臉頰上,須臾的停頓,沒有虛假的掙扎,她的雙手攀上他的脖子,馨香的身子軟軟貼住他,柔軟的脣瓣碰觸着他冰冷的脣,他輕輕閉上眼睛,心澀的離開她的脣,緊摟住她:“對不起,對不起!”
他不能讓她再揹負着什麼,不能讓她再承受那些沉重。
眼淚再次洶涌而出,她的頭埋入他的懷裡:“求你,別離開我!”
“爲了我,好好活着,答應我!”
“我答應你,我答應你!你說的我都答應!”
冰冷的手一遍遍拂過她的脣,如果有來生,我不要再做你的兄長,那樣太痛,太痛,像蠶絲一樣纏住心,一天一天、一點一點慢慢抽緊,讓我痛到無處可逃、痛到慢慢麻木。來生,請你留在我身邊,我會用兩世的愛戀好好愛你,不讓你傷、不讓你痛、不讓你流眼淚,每一天陪着你看日出日落、雲捲雲舒,漫漫長路,一直陪在你身邊。
“來生,我會一直陪着你,絕不食言!”他鄭重的許下來生的承諾。
“嗯,嗯!你不許再食言,不許再丟下我不管!”
“我不會了,不會了!”虛弱感翻滾而來,他輕輕吸了口氣:“以後不管你做出怎樣的選擇,都遵從着你的心好麼?不要連自己的心都欺騙。如果……如果,你真的迷惘,不知如何抉擇,那,那去那個竹林,你會在那裡找到你想要的東西!我——”
他艱難的喘着氣。
她掩住他的嘴:“別說了,別說了,你好好歇歇,我馬上讓無影送我們回去,回去喝藥!”
他握住她的手:“不,別走,就這樣……這樣躺在我身邊,像以前……以前那樣,我就……就很……滿足!”
她沒再動,更加偎緊他,低低的氣息掃過她的臉頰,帶落一行一行的淚。
他默默看着她,深深看着她:“我喜歡你穿紅衣,喜歡你笑,笑一笑,讓我記住世間最美的你!”
她苦澀的揚了揚嘴角,見他緩緩閉上眼瞼,她慌神了,撫上他的臉:“別睡,別睡,你還沒陪我看日落呢,落日還在天邊呢!求你!”
“我有些累了,我只是歇一歇!”
她吸吸鼻子:“那麼我就允許你歇一會,然後起來陪我看日落,陪我等日出!”
他嘴角微揚,她永遠都是那麼霸道,極淺的應了一聲,他握握她的手,我會在來生等着你,來生和你雙宿雙棲,看盡天高雲淡,飲盡朝露清風,再沒有世俗枷鎖,與你共白首。
倚着他的胸膛,隨着他呼吸越來越微弱,她的心越來越冷,手顫抖起來,每一寸肌膚滲雪般得冷,他的手緩緩從她手裡滑落,似聽到心碎裂的聲音,原來是這麼痛這麼痛,她的嘴角抽搐了幾下:“你累了是麼,那多歇一會吧,我們不看日落了,我們等日出好不好?”
她緊緊擁緊他:“冷嗎?有我在,不冷,不冷!真的不冷!”
落日隱在天際,四周安靜的只有晚風吹過的聲音,偶爾掠起白色、紅色衣襬,又幽幽覆下,仿若不願驚擾緊依一起的人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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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幕落下,月亮探出個頭,清冷的月光籠罩着小土坡的兩人,一滴淚滑落他眼角,不知有多久,他沒再流過眼淚,遙遠的記憶模糊不清,他不是個輕易動感情的人,一路漂泊,傷過、痛過、悔過、恨過,他沒哭過,卻在這時,他留下了眼淚。
這是世人無法褻瀆的情,如果說這注定是禁忌的情,如果在這世間容不下這份情,那麼以這種方式結束,未曾不是最唯美的結局。這被詛咒的愛,來不及爆發已沉寂,來不及逃避已收斂,只化作焰火,在生命盡頭燦爛盛開,慢慢散於高空,留下的痕跡灼於心尖。
他深吸口氣,披着月光,緩緩走近,緩緩走近——
常笑猶豫了一下,跟上無影的腳步。
無影輕蹲下身,她眼角仍掛着一滴淚,晶瑩無比:“夜深了,回去吧,我們送二公子回去!”
澀痛的雙眸微眯開一條縫:“我們不回去,我們要看日出!”
無影瞥了一眼如月華般清冷的臉,眼眶一陣灼熱,微揚起頭,讓眼中的灼熱倒流回去,他沒再說話,默默返身回到馬車前,取出軟被,覆住兩人:“我陪你們,陪你們看日出!”
他在不遠處躺下,枕着綠草,仰望着蒼穹,等待着天破曉。
常笑背靠着馬車,瞟了一眼月色下那一抹詭異的紅色,若剛開始,不知道爲何她能輕易奪去他的心,現在,心中有了一個答案,她是一個情若水、性若蘭的女子,所以,在她離開他後,他纔會孜孜不倦的派自己千里尋她。
只是他與她的距離,不再是相隔多遠的距離,而是心與心的距離,一堵無形卻厚實的牆,他如何能輕易穿越,一條慢慢又迢迢的天塹,他如何能架起一座橋?
但,這樣的女子,顛覆了他的心,往往亦會傾覆天下。
殺不殺她,都很爲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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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霞漸漸擴散,天色亮了些。天邊是一層燦爛的金黃,淡淡的、薄薄的,透亮的刺痛她的眼眸,手撫上他的臉,輕輕的摩挲着,卻傳遞不了一絲溫度,她笑笑,啞聲道:“起來看日出了,不許這麼懶!”
她一眼不眨的望着天際,疲憊的臉有些不知所措,她吸吸鼻子:“日出真的很美!”
她側身俯頭在冰冷的臉頰印了一個吻:“謝謝你!”
輕輕躺下,她閉上雙眸,她累了,想睡一下,就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