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掌櫃只笑笑,先將來意說了,又看向後頭韓員外二人道:“這便是我方纔說的兩位員外。”
那軍官臉上笑意立時就收了起來,道:“外人來了我倒是隻能好聲好氣,既然是你領來的,我就當自己人,也不用那些場面話,直說了吧——此事有節度親自過問,斷無半點轉圜可講。”
他反身去後面取了一本冊子,翻到其中某頁,再度問了面前二人姓名。
重做確認之後,那軍官面色更冷,搖頭道:“你兩一個運糧三萬餘石,一個運糧八千餘石,動靜那樣大,衆目睽睽的,馬車堵路都堵了半日——若非你們太過惹眼,這事還不至於這麼着緊來辦。”
又道:“方纔軍巡使還專程過來交代,叫我拿幾個做殺雞儆猴的,單獨點了韓、鄧家出來——便是你們二家了。”
聽了這話,韓員外面色漸漸發白,倒勉強維持了鎮定,另一人卻早已慌亂不堪,忙看向李掌櫃,跌足道:“這……這可如何是好!”
那軍官臉上有些不耐起來:“方纔不是說了,或賣或贖,全看你們自己行事,只說抓來做典型,又沒說要爲難,左右不過按律行事。”
那鄧家人哪敢再說,只得訕訕而退。
出得營地,李掌櫃拱手道:“二位,不是我不搭手,若是城門仍舊由京都府衙說了算,憑以往交情,我這裡或許還能同一二官吏搭上幾句話,此時換了城防軍……”
他頓一頓,又道:“此路已是不通了,不過我一會要進營應差,要是你們信得過,我就設法去尋熟人問問。”
韓、鄧二人雖然未必盡信,卻也別無他法,好在面子情是會做的,連忙道謝,只說信得過云云,也不願走,只在原地乾等。
李掌櫃去了良久,足足過了一個多時辰,才從內營出來,這回倒是帶來一個好消息,道:“我聽說殿下已經得知此事,說是流民是民、農人是民,商賈一般也是民,又說如此辦事,只怕你們心中不平,便自出了一筆銀錢用來做補貼。”
“且看你們那糧谷是賣往何處的,另有兩個法子,一是拿了契書出來,她出人手置買糧秣代爲送去,所扣糧谷便充作城中所用,如此一替一換,也不叫你們失信,兩相便宜。
二是朝廷出面買下,此處又有二選,一是按方纔所見標價賣予朝廷,二是若干時日後——可半年,可一載,由你們自選,多以半倍糧谷還回,原本一百石的,多給五十石……”
李掌櫃說完,語氣也有些意味深長起來,看向韓、鄧二人道:“殿下至仁至義,做到這般地步,想來再不會有什麼難選了吧?”
對面二人聽完這話,表情都勉強至極,只得擠出笑來,連連稱是,再無其餘言語,各自匆匆散去。
糧商運糧出城,城門處又扣糧不放,那車馬隊列堵成長龍,又被一一拖走,這樣的事自然不可能瞞得住。
韓、鄧二人一回城,到得行團所在使人四下找尋,翻了半日,竟是在外門處找出早間衙門送來通令文書,只因從前衙門偶有政令,全無什麼要緊,門房也不緊不慢先行收着,誰知就此誤了大事。
要是早看到這文書,兩人怎麼都不會在如此敏感關頭送糧出城,至少會看多一會,叫人先探個路。
本就因害怕朝廷要行蠻狠之事,最後派人強進倉庫,逼要自家獻糧才只得如此,誰知竟是一隻雞把蛋下黃鼠狼嘴裡,還由它咬着屁股了!
兩人心中自是十分不滿意,罵了門房一通,也只無用,連忙召集各自親近糧行集聚,才把那李掌櫃說的話轉述一遍,正要挑唆幾句,就聽纔來的一人道:“衙門開的價是不是太低了?”
又道:“要是按着此時架勢,用不得半個月城中糧價便能上天,眼下開的價根本入不得眼……”
“正是這個話!”其餘人連聲附和,“此時局勢,誰不想多留些糧谷存住備用,便是現下漲勢一時停了,等狄兵南下,更有飛漲的日子在前頭,做什麼讓要給朝廷,賺的那一點利連牙縫都不夠填塞的!”
也有人道:“現編一份契書本也不難,叫人現出認買函也不難,只是還要三地報備,誰人敢出?”
又有人轉頭道:“韓員外,不如使人送信去蔡州……”
韓員外咳嗽一聲,道:“先不說遠隔千里,鞭長莫及,一來一回少說也要旬月,再說就是能送,蔡州那一處也無人可送……”
衆人頓生不滿。
“已是到了這個份上,韓員外身爲行首,從前只要發話,誰人不應?此時真遇上事了,怎的半點力都不肯出?哪個不曉得國舅爺與你……”
韓員外立刻出聲攔道:“這話實在是血口噴人了!我自家經營,同國舅爺又有什麼關係,況且今日太上皇北上,所謂國舅早不是從前國舅……”
他沒有把話說完,只停了一下,又道:“我自會寫信去往蔡州,託請故舊幫着說話,只畢竟相隔太遠,一來一回,說不定這裡糧食都要進了那些流民肚子——今日雖是那公主出面,想來只是做個明面,背地裡還是朝廷意思要拿我們糧商宰殺。”
“刀在頭上,斷人財路何如殺人父母,諸位也莫要藏着掖着了,有人出人,有路尋路,趁着糧物還在北營未曾分發,趕緊……”
韓員外話只說到一半,卻聽“砰”的一聲響,那門幾乎是被踢了開來。
纔有人要出言去罵,見得來人面上難看錶情,卻是當即閉嘴,只紛紛問道:“怎麼了?”
剛進來的當頭那人恨聲道:“外頭都成什麼樣了,你們還在這裡關起門來喝茶!”
邊上一人也道:“四處都傳開了,只說衙門要高價收糧商糧谷……”
此人一抹頭上汗水,把衙門收糧條件說了一遍。
原來衙門不止給被扣的糧谷出了買贖價錢,也給其餘糧商屯糧報了價,給了他們賣出機會。
“街頭巷尾那些個村夫俗婦明明什麼也不懂,還在四處湊哄,都說糧商沒有良心,朝廷都已經給這樣多銀糧,還給機會認買田畝,竟還不肯,都罵我們有心通狄,見不得大晉好!”
話音剛落,堂中泰半都驚得站了起來。
“這話如何能胡說的!”
如此誅心之論,誰人敢應,一個不小心就是抄家之罪了。
“不能由他們胡說,三人成虎,衙門本就等着挑毛病,雞蛋無縫還要砸出條縫來,真給鬧大了,必定又是我們吃虧!”
“人人都在說,你怎麼攔?能把他們嘴都撕了嗎??”
“傳點別的什麼……”
“從前倒是可以想想其他法子,現在個個都愁着將來沒米下鍋,又怕北面來人,未必有功夫理會那些。”
“那怎麼辦?總不能……”
此人話未說完,卻見外頭又來了幾人,進門便急問道:“聽說了嗎,府衙在外張榜貼示,要徵僱民伕勞力墾田修城,每日發糧給付銀錢。”
不過是尋常賑濟做法,也沒什麼特殊的,叫堂中人聽得都有些雲裡霧裡。
“這有什麼?”
然而有反應快的已經察覺了不對。
韓員外更是把手裡的茶盞放到一旁,急聲問道:“誰說的每日發糧給銀?”
“榜上寫得清清楚楚。”那人似乎以爲不被人所信,又急又氣,又道,“我原僱了百餘人,誰曉得車馬糧谷忽然被扣,只好叫人原地待命,都是待命了,那些賣力的也不用出力,自然不用算銀。”
“本來好好的,只有漕幫的人意見頗大,不肯隨時聽差,其餘人鬧騰了一陣,最後也都老實了,結果到得晚上,一個兩個都來找我,說什麼另有差事,下頭家家都等米下鍋,不好再做候命。”
“我原以爲只是來探口風,又不想被坐地起價拿捏了,少不得一一應下,等見不對勁了再差人去問,才知道不僅外頭四處張了榜,還有城西營中官兵單獨上門去尋各處行團,可以先付銀給糧,叫各家募排人手。”
聽了此人解釋,堂中人泰半都變了臉,紛紛疾聲問道:“給的多少銀糧?”
那人把價錢說了。
一時場中竟無人出聲。
開的其實不高,可現在到處都難買糧買谷,衙門肯按日付酬,其中又有糧米,想也知道城中人會如何爭先恐後。
有人愁道:“希望只是一家兩家有心要去接這差事,否則就算衙門把扣的糧食放出來,也無人去運送……”
“什麼時候放出來了,你再來操這個心也不遲!”有人譏誚回道。
眼見衆人重點全放錯了地方,韓員外不悅地道:“此事跟府衙又有什麼關係了?但凡府衙裡有半個人在這事情裡頭能起一二用,哪裡至於東西都扣下了我們才知道?!”
又道:“多少長點心吧!說押就押,說扣就扣,這一副**做派,想也知道肯定是西軍作的妖。”
他也無心多做搭理,急忙召來隨從再做分派。
此時外頭早有各色雜亂從人進來,尋得自己主家後急急湊近說話。
得了消息的幾乎都是立時色變,紛紛交頭接耳各自通氣,果然都是來傳信告知各家原本僱來運糧的俱要辭工。
其實如此後續並不奇怪,糧鋪不賣糧,可誰都是要吃飯的。
一邊讓人乾等着又不給酬勞,一邊先不說將來,也不談多寡,甚至不用憂心信用問題——再不相信朝廷,至少這一回是先給付了銀錢,又把話說得明明白白會按日給酬。
兩邊條件如此懸殊,傻子都知道應該如何去選。
有人提議道:“實在僱不來外頭苦力,不如去找些短僱回來,搭着鋪子裡跟府裡剩的下人,各家團一團湊個數,只要能把糧食運出京城,難道害怕路上僱不到人?”
然而這法子很快被其餘人否決了:“除了找來做運送的勞力,府裡和鋪子裡都有短僱的人來辭工,說是要出去外頭找飯吃。”
這個時候除非漲銀漲錢,幾乎沒有半點辦法。
可應該漲多少呢?
漲得多了,誰肯答應?
漲得少了,誰要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