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柔嘉是猛然驚醒的,入目不是漆黑,而是明亮亮,鼻息間似乎還有殘留的香氣,身邊卻空無一人。
“母親,母親?”她大聲喊起來,心撲通的亂跳,卻不敢扯開細紗的帳子。
外邊腳步聲急急的響起,有人拉開了帳子。
“二小姐,你醒了。”
是木香,謝柔嘉稍微鬆口氣,不是夢,她不是還沒死,不是還在鎮北王府,但這還不夠。
她探頭向外看去。
“二小姐,大夫人已經去鬱山了,午間纔回來。”江鈴從木香身後探頭說道,手裡還捧着一碗茶。
江鈴還在。
謝柔嘉就鬆口氣。
母親是丹主,雖然裡外的事自有父親還有伯伯叔父哥哥弟弟們奔走打理,但她還是要去山上看看丹礦的。
不過,難道死了之後這地方也有丹山嗎?
“二小姐,喝茶。”江鈴說道,將水杯遞過來。
謝柔嘉沒說話接過慢慢的喝,沒有再鬧着找母親。
木香就鬆口氣,轉身招呼丫頭們進來伺候謝柔嘉起牀梳洗,捧着盆的端着托盤的,圍上巾子的,屋子裡身邊圍繞着七八個丫頭,忙而不亂,說話聲走動聲,讓眼前的一切都生動鮮活。
謝柔嘉的隨着她們擺弄,視線一直看個不停。
“姐姐也去上學了嗎?”她問道。
“是啊,二小姐,你知道大小姐什麼時辰去上學嗎?”江鈴問,一面給她挽起兩個抓鬢。
謝柔嘉有些恍惚。
謝家外邊有家族的學堂,專供謝氏的子弟們讀書,內院也有學堂教女孩子們讀書識字,上三日歇兩日。
她當然也上學,只是一直不喜歡上學讀書,三天去兩天不去,而夢裡當姐姐死了後,她代替姐姐的身份,一來心如死灰,二來避諱身份被發現,學堂便不再去了。
此時回想起來,上學感覺好似上輩子一般的久遠。
“卯時三刻出門。”她喃喃說道。
江鈴就歡快的哎了聲。
“看,二小姐記得多清楚。”她說道。
謝柔嘉就露出一絲笑。
“巳時三刻姐姐就回來了。”她說道。
江鈴點點頭,指着妝臺上的一匣子珠花問哪個好看。
對於這些穿着打扮,謝柔嘉從來無心。
“你說哪個好就那個,以前都是你做主的。”她說道。
以前這個江鈴連捧茶的資格都沒有,哪裡輪到她來挑揀小姐們的首飾,一旁的木香忍不住搖頭,二小姐看來真的是有些嚇糊塗了。
這邊江鈴沒有推辭,果然自己挑了起來,一面和謝柔嘉嘀嘀咕咕的說話,謝柔嘉跟着點頭。
沒有再提要母親和姐姐。
“還是大夫人安排的好,將江鈴留下了,要不然今天又要鬧起來了。”乳孃在一旁低聲說道。
“那這江鈴以後就有了臉面了。”木香說道,“到底是如了她的意。”
“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乳孃就笑了,“這江鈴也是自小被你挑上來,又帶了幾年了。”
木香嘆口氣。
“我自然知道這個丫頭一片赤忱心,只是太赤忱了也不好。”她低聲說道,“要是在大小姐跟前倒也罷了,二小姐這裡不太合適。”
謝家大小姐,在謝氏一族中地位榮寵,不管做什麼都是理所當然的,飛揚跋扈對她來說根本就不算事,反而是家族中推崇的。
如不然性子綿柔,一來沒了丹主的氣勢,二來鎮不住招贅進門的女婿,這對謝家來說纔是沒面子的大事。
乳孃噯了聲,看着已經梳好頭正對着鏡子左右看的謝柔嘉,小姑娘十一歲,個頭開始蹭蹭的長,梳兩個丫鬢,戴了兩朵珠花,穿着月白色的衫裙,已經有些亭亭玉立。
“什麼合適不合適的,咱們家小姐多了去了。”她說道,“哪有那麼多小心忌諱,都是謝家的女兒們。”
“可是,這個二小姐跟別的二小姐不同啊。”木香低低說道。
這個二小姐和大小姐是一胞雙胎,落地先後只有呼吸之差。
以往謝氏的嫡長女是天定的,因爲老天爺只送來一個,但這一次老天卻送來了兩個,丹女的最精純的血脈共存在兩個人身上,兩個都可以做丹女。
但丹女只能有一個,大夫人說誰先落地誰是姐姐,誰就是長女,誰就是丹女。
落地的先後之分,總是比不過年分相隔的清楚。
更何況這兩個姐妹相貌身高形態就連說話的聲音都一模一樣,在那裡坐着不動,或者同時站起來說話,連大夫人和大老爺都一時分不清。
這樣的兩姐妹,只因爲落地先後毫分的差別,一個就是謝氏一族的金鳳凰,一個則只是二小姐。
這樣的二小姐,可不能養成個飛揚跋扈的愛哭愛鬧隨行所欲的,現在年紀小倒罷了,將來長大瞭如果有心人挑唆……
乳孃是謝家的家生子,這種家族內的事,就算沒親眼看過,也從小聽過不少,聞言立刻明白了。
“你想太多了。”她說道,聲音卻是有些諾諾。
“有大夫人大老爺在,我知道這些多想了。”木香說道,又笑了,看向室內,“我只是不想將來二小姐養成了驕縱的性子,那樣,不好過是她。”
有些事不是你哭你鬧就能得到的,求不得最終苦的是自己。
乳孃被說得怔怔一刻,忽的又嗨了聲笑了。
這時院子裡幾個小丫頭拎着食盒魚貫而進,乳孃忙招呼廊下的丫頭們打簾子。
“你就是想多了,二小姐是夢魘害怕嬌氣了一些,等過了這幾天就好了。”她低聲笑道,“再說,就算江鈴不懂事,不是還有你我看着的嘛,難不成她攛掇小姐胡鬧你我就不管了嗎?真要鬧得厲害,大夫人難道是那種驕縱孩子的人嗎?”
那倒也是。
那些想要討好主子得勢得臉的下人多了去了,又有幾個能得逞,真要是鬧得過分,直接打發賣出去就是了,難道還能纏着一輩子,一家上下都眼睜睜看着束手無策。
自己這是瞎擔憂什麼啊。
身爲二小姐的大丫頭,她要是連遇到個不聽話的小丫頭都處置不了還有什麼用。
看來自己也是被二小姐這次夢魘嚇到了。
木香也噗嗤笑了,擡腳邁進室內。
“二小姐,吃早飯了。”她笑吟吟說道,看着在那邊走來走去的謝柔嘉,“大夫人特意吩咐做了你最愛吃的。”
謝柔嘉咦了聲,轉身看過來,帶着幾分歡喜。
“有春盤嗎?”她問道。
木香抿嘴一笑。
“當然有。”她笑道。
“元修菜呢?”謝柔嘉問道。
“有。”乳孃笑道,親自接過小丫頭的食盒擺出來。
“還有荔枝甘露餅。”謝柔嘉說道。
人已經站在了桌子前,一臉激動的看着擺出來的飯菜。
木香和乳孃忍不住對視一眼,這些吃食天天都在吃,有這麼激動嗎?
“江鈴,江鈴。”謝柔嘉招手喊道,“你快來,你快來也吃啊。”
江鈴嘻嘻笑着跟過來。
“奴婢吃過了。”她說道。
木香看江鈴一眼。
“伺候小姐吃吧。”她說道。
江鈴高興的應聲是,跟着乳孃在小丫頭們捧着的水盆裡洗了手,盛飯夾菜。
筷子是乳孃先放下的。
“好了,二小姐,你還吃着藥呢,大夫說了要餓一餓纔好的快。”她笑着說道。
謝柔嘉意猶未盡。
“不。”她說道,繼續舉起筷子,“吃什麼藥啊,都這樣了。”
什麼樣了?
乳孃和木香愣了下。
“二小姐,吃飽了就別吃了,大夫人和大小姐午間都回來的,到時候肯定還要做好多好吃的,你到時候別吃不下。”江鈴說道。
謝柔嘉停下了筷子,點點頭。
“對。”她說道,“那等中午和母親姐姐一塊吃。”
乳孃笑着讓丫頭們收拾,木香看了江鈴一眼沒有說話。
“姐姐回來的早吧?”謝柔嘉又開始問道,探頭向外看,“在這裡姐姐也還要讀書嗎?”
“那當然,大小姐一定要好好的上學堂的。”江鈴認真說道,“在哪裡都一樣。”
是的,姐姐就是這樣的用功,人又聰明,如果有她在的話,家裡一定不會變成這樣的。
謝柔嘉眼圈發紅。
“二小姐二小姐,我們去外邊走走消消食吧。”江鈴忙又說道。
謝柔嘉愣了下,眼淚收回去。
外邊。
“外邊,跟家裡以前一樣嗎?”她問道。
木香和乳孃眼中憂慮更深,江鈴倒是依舊。
“一樣的。”她說道,一面先邁步,“走吧走吧。”
謝柔嘉遲疑一下,跟着她走了出去。
院子裡便響起謝柔嘉驚訝又歡喜的聲音。
乳孃和木香跟出去站在廊下,看着在院子裡一臉激動東看西看的謝柔嘉。
“我看,還是再換個大夫來瞧瞧吧。”乳孃說道。
木香點點頭。
不過這半日謝柔嘉沒有再鬧着要找大夫人和姐姐的事,和江鈴在院子裡看了一圈之後,便在江鈴的提議下,在樹下襬了几案寫字。
剛寫了幾個字,就聽見外邊有人跑。
“大老爺回來了。”小丫頭喊道,“大小姐和堂小姐們也來了,都來看小姐了。”
院子裡的人都高興起來。
“大老爺一回來就來看小姐了。”江鈴也高興的說道。
謝柔嘉卻呆住了,握着筆一臉的驚駭。
“父親?”她說道,“怎麼會來這裡?”
乳孃已經走過來聞言笑了。
“大老爺一定是知道二小姐你病了,所以來看你了啊。”她笑道。
話音未落,院門外走進來一羣人,爲首的是一個三十左右的男子,穿着青色暗花衣袍,蓄着短鬚,身姿挺拔,步伐穩健,讓人一看便心生歡喜。
他看着樹蔭下的女孩子,微微一笑。
“嘉嘉。”他說道。
父親!
年輕的父親!不是她熟悉的那個人到中年的謝家大老爺。
謝柔嘉手裡的筆應聲落下,發出啪嗒一聲,墨跡濺在前襟上。
對着謝家大老爺施禮的丫頭們都驚訝的看過來,還沒看清,就聽見謝柔嘉一聲大哭。
“父親,你怎麼,你怎麼也死了。”
這一聲喊讓所與人都呆住了,院子裡一片死寂。
謝柔嘉已經衝到他們面前。
“父親,父親。”她哭着喊道,伸手就要抓住父親,忽的手一頓,視線落在父親身後。
緊跟着謝大老爺大夫人進門的是三個年紀相當的小姑娘,以及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此時都帶着幾分驚訝看着謝柔嘉。
謝柔嘉的視線落在這少年身上愣住了,哭聲也停下來。
她的異樣讓大家也都下意識的看過去,見這少年劍眉星目,面色白皙,穿着件素淡的布袍,頭上也只用竹簪挽着,但卻絲毫沒有讓人覺得窮酸,反而多了幾分脫俗不凡之感。
院子裡小姑娘大丫頭們的視線都凝聚在他身上,少年並沒有拘束慌張,反而浮現一絲笑。
這一笑,讓正午的日光有些更耀眼。
“嘉妹妹看迷了..”一個穿着蔥綠衫裙的小姑娘嘻嘻低聲一笑說道。
話沒說完,就見謝柔嘉伸出的手向這少年撲過來。
“邵銘清!”尖細的女孩子的喊聲在院子響起,“你這賊人!還我爹孃性命!”
伴着這聲喊,謝柔嘉撲到這少年身上,伸手在他臉上狠狠的抓下去。
“二小姐!”
“嘉嘉!”
“啊啊..”
院子裡頓時亂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