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我從家宰口中得知,將軍回府後聽聞蔡夫子一事自責不已,覺得是自己的疏忽傷害了夫子的尊嚴。*///*原來,按照周禮,別說庶民、奴隸不能識字,就連貴族家的女公子都只能在姆教的指導下,執麻枲,治絲繭,織紝組紃,學習女事。因而,當蔡夫子得知將軍要他教府裡的一個小婢子讀書識字時,就以爲將軍是輕視他的才學,故意戲耍嘲弄他。
我收拾了夫子丟在府裡的書箱,問了家宰他的住處,就一個人揹着十幾卷書找上門去。我去時,蔡夫子已經病了好幾天,他隻身來到秦國,身邊無人照顧,之前將軍親自登門致歉還特地送了兩個婢女照顧他,但都被退了回來。
看到緊鎖的大門,我無奈只能從圍牆上翻了過去,下來時卻重重地摔了一跤。幸好這土牆不高,否則我的屁股估計會被摔成兩半。
蔡夫子見到我時,顫抖着雙手說不出話來,我索性不去管他,徑自拿了個陶罐煎起藥來。
第一日,我們一句話都沒有說,夫子倒了我煎的藥,我默默地離開了;
第二日,照樣翻牆進去煎了藥,只是遞藥前重申了好幾遍,一袋黍換一把藥,結果他又吹鬍子又瞪眼,最後把藥喝了;
第三日,翻牆煎藥,等夫子喝了藥休息時我便在旁邊磕磕巴巴地讀他上次帶來的書卷;…………
第七日,喝完最後一帖藥,夫子已經能下牀了,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竹籤子把我趕走,因爲我這幾日已經吵到他雙耳生繭。
回府後,四兒替我不值,嚷嚷着不學就不學,照樣能吃能喝。但是我心裡卻實在放不下,熬了兩日之後,第十日又去了。這一次,蔡夫子家的大門洞開,我以爲着了盜,操起門邊的一根木棍就衝了進去。
“怎麼?拿了棍子要打我這老頭子嗎?”夫子端坐在書案前,看我一臉兇相地衝進去,出聲呵斥。
我一聽立馬把木棍扔得老遠:“不不不,我以爲夫子家遭盜了。”
“你今天怎麼又來了?庶民女子不能學字,你家將軍也實在太妄爲了。”夫子冷哼一聲,捻鬚兇道。
“不是將軍的錯,是小女放肆,動了不該動的念頭”,我跪在地上連磕了幾個響頭,“夫子,我真的想識字,求夫子成全!”
“男兒識字求學是爲有朝一日聞達諸侯,兼濟天下蒼生,你所求的又是什麼?”夫子看了我許久,緩聲問道。
我其實從未認真想過這個問題,只覺得冥冥之中有一根線緊緊地牽着我,對我而言,書房裡的那些書卷比錦衣美食更吸引人。
“你根本沒有想過對嗎?小兒,求學識字,不過是你藉着家主的寵愛胡亂提的要求罷了。”
“不是的!”我忍不住大聲反駁,“我求識字是爲了想知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什麼是貴什麼是賤,什麼是這世間的運行之道,況且我不就是因爲不知道這些,才冒犯了夫子嗎?再說了,夫子,如果你能把我這個小女子教好,不是更顯得你有才學嗎?”
夫子想了想,似乎動搖了幾分,但很快又搖了搖頭:“把你教好,怕是難於上青天。”
我知道他在擔心什麼,就跑到窗前的一塊沙盤前,拿竹籤子寫起字來。
“小兒你亂畫些什麼?快回去吧!”夫子踱步過來看了一眼,驚得大呼不可能。
我自小記性就比旁人要好,看過一眼的花樣子很快就能一針不差地繡出來,看書也是一樣,即使是不認識的字,多看兩遍就能記住寫法。我現在在沙盤上寫的,正是這幾日唸的那捲書冊,雖然不懂上面講了些什麼,很多字也不知道該怎麼念,但是如何寫卻都已經默記下來。
這事讓夫子大受刺激。他左思右想,最後實在被我纏得沒辦法,就答應下來,暫時教我三個月。
結果,這一教便是四年。不分寒暑,不論颳風下雨,蔡夫子天天都揹着他那黑色的破木箱子到府裡來教我,以至於後來將軍請他代爲管教國君宮中鏡夫人的小公子都被他婉言推脫了。
敬王三十六年的冬天,整個雍城被雪埋了一層又一層,夫子在來將軍府的路上摔了一跤,回去就得了傷寒,至第二年歲首已經病重不起。
將軍帶着我四處求巫問醫,用盡了一切辦法都沒能留住他。
一千多個日日夜夜,夫子爲了我心力憔悴,鬚髮盡白,臨終前他靠在牀邊斷斷續續地講了很多。
夫子原是晉國人,自小聰敏伶俐,勤奮好學,但是他的不幸卻源於他有一個博聞多智,通天徹地的同胞弟弟。在晉國,人人只識蔡墨卻不知世間還有他蔡書一人,他一直活在弟弟的陰影裡,最後還因爲一個女人,被親弟弟趕出了晉國。
年輕時他輾轉各國卻始終懷才不遇,人到中年喪妻喪子,到老了也只收了一個出身寒微的女弟子。
正當我爲夫子悲涼的一生唏噓落淚時,夫子卻笑着說,阿拾,你若是個男兒該多好,那樣等你名揚天下的時候,人人都會知道你的夫子是我蔡書。
他說完這句話,便含笑而逝了……
我坐在沙盤前哭了七日,想了七日,夫子臨終前的話讓我第一次有了想要聞達諸侯的妄念。
夫子沒有後人,他臨終前讓我把他留下的東西都換了糧食,贈給城西賣漿水的啞婆,以報答她當日的救命之恩。
因此在他下葬後,我擇了一日讓四兒陪我去收拾他的遺物。
夫子家貧,能拿來換糧食的東西實在不多。
原本堆在角落裡的一摞竹簡如今已經隨他入土,現在除了幾件衣服和一個黑褐色的素漆盒子外,剩下來能換也只有他煮食用的一個吊釜(1)。
“這些東西也只夠換一釜粟米,蔡夫子的日子過得也太潦倒了。”四兒看着空蕩蕩的房間感嘆道。
“夫子這幾年得的賞賜都換成了書簡,別說是錢幣子,就連衣服、吃食對他來說也是無關緊要的”,我打開漆盒從裡面取出十幾枚幣子交給四兒,“這還剩了些,收好吧,到時候一併交給啞婆。”
“這是你做的腰帶?”四兒眼尖,一下子就看到漆盒裡的另一樣東西。
這是一條兩指寬繡雙排雲紋的青色腰帶,是我前年歲末做給夫子的,卻從未見他用過,當時以爲他嫌我手工粗陋不肯用,如今看來也許是捨不得用。
夫子爲我做了那麼多,我又爲他做了些什麼呢……
“怎麼又掉眼淚了?”四兒拿帕子輕輕拭去我臉上的淚水,伸手把腰帶從盒子裡拿了出來,“蔡夫子現在也用不上了,你還是自己留着做個念想吧!”
我吸了一口氣,把腰帶和整理出的衣物放到了一處:“絹底繡銀線的腰帶興許還能多換幾把粟米。夫子剛入秦時中了暑氣,若沒有啞婆送的那一碗漿水,我也遇不上他,這樣說來啞婆於我也是有恩的。”
“那你就留着這個吧,不值錢。”四兒從被子底下找到了一樣奇怪的東西,隨手遞給了我。我接過來一看,發現是夫子常常掛在手邊把玩的一隻深褐色陶製雙頭雀鳥,樣子雖然粗糙怪異,卻是夫子的心頭愛物。
“我就留着這個吧,其餘的東西打個包袱,要趁日中集市上人多的時候趕緊換了去。”我把陶鳥裝進了貼身的小掛袋,又和四兒一起把值錢的東西包了包,去了西市。
初春的市集一掃冬日的蕭條,除了來來往往的各國商人之外,揹着糧食來換物的農戶也有不少。到了晡時,我們換得了一釜的粟米和三尺細葛布,本想並着錢幣子一同交給啞婆,但在漿水攤前卻只找到了她的兒子奚。
奚接過東西跪倒在地連連稱謝。原來啞婆已經病了許久,因爲家裡拿不出多餘的口糧去請巫醫,所以一直拖到現在。如今有了我們給的東西,啞婆的病興許就有救了。
辭別了奚走在回府的路上,四兒一直笑眯眯的,嘴角漾着兩個梨渦,心情格外的好。而我卻因爲奚的一句話沉重萬分。
“阿拾,我們今天可是做了件大好事,你怎麼還一副不高興的樣子?”四兒晃了晃我的手,笑着問道。
“你沒聽奚說,啞婆昨日已經沒辦法進食了嗎?夫子臨終前也是這個樣子……”
四兒臉色一窒,嘆了口氣,拿手揉了揉我的臉輕聲道:“連着哭了那麼多天,臉都瘦了一圈。好了,別難過了,我們該往好處想想不是嗎?”
我心裡堵得難受,只能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對她點了點頭。
這時,前面快馬來了一個佩劍的遊俠兒,我下意識拉着四兒往旁邊閃了閃讓他先過,他卻突然勒緊繮繩停了下來,騎着馬繞着我和四兒轉了兩圈。
黃棕色高頭大馬打着響鼻,在我身邊踱着步,它口中吐出的熱氣帶着酸腐的味道全都拂到了我臉上,我眉頭一蹙心裡已有幾分不悅。
遊俠兒用劍挑起我的下巴,調笑道:“想不到秦地還有這樣的美人。小兒可有名字?家住哪裡啊?”
我按壓下心中的怒氣,鐵青着一張臉用手撥開他的劍,對躲在我身後的四兒說:“我們走!”
還沒走出去兩步,那遊俠兒居然下馬追了上來,抓着我的手笑嘻嘻道:“我有二十個幣子贈與你父兄,你就隨我走吧!”
“你放手!”
我拼命想要甩開他的手,他卻握得死緊,嗤笑道:“故作矜持可是想替你父多討幾個幣子?”隨即右手猛地一拉將我攔腰舉抱起來,往他馬背上放。
這時街上人來人往,見到有遊俠兒與女子糾纏在一起,都圍在旁邊笑着看熱鬧。春日裡這樣的場景每隔幾天總能見到一次。
“豎子無理!你放我下來!”我尖叫着像條突然被扔上岸的魚,使足了勁掙扎,卻無濟於事,他的手臂像個銅箍死扣在我腰上紋絲不動。
四兒剛開始嚇呆了,現在反應過來急忙衝上來去掰他的手。“她不願意跟你走,你放開她!”
“走開!”遊俠兒用劍一下子把四兒揮倒在地。
“四兒!”我大叫一聲,死命地捶打他的手臂,“豎子,你放手!”
“哈哈哈,放手?我見過的女人中,小兒最美也最兇悍,這般深得我心如何能放手?”他說完竟隔着衣服在我背上啃咬了一口。
羞憤難當之下,原先堵在心口的悲痛,此刻全都化成了一腔怒火。
我反手狠狠地拽住那遊俠兒的發冠,猛地往前一拉,他吃痛立馬放下了我,用雙手捂着頭不斷地叫罵。
我扔掉從他頭上抓下來的一把頭髮,順手操起路邊伐薪人的一根粗枝朝着他側臉與眼睛齊平的那一處用力揮了下去。
我從記事開始到八歲,打過很多人也被很多人打過,哪一處被打了最痛,哪一處被打了最暈,心裡知道得清清楚楚。
見遊俠兒被打,圍觀的人開始大笑着起鬨。我趁那人還沒有反應過來,迅速拉起坐在地上發傻的四兒,撥開人羣逃了出去。
“你站住!啊——”遊俠兒仗劍行走天下,總是有幾分真本事的,剛纔被我偷襲是因爲他對我毫無防備,如今反應過來,很快就提了劍嘶吼着追了上來。
備註(1)釜:沒有足底的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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