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櫝的嘶吼聲越來越遠,燭老爺子頷首一禮便帶着剩下的衛兵離開了。..
“師父,你爲什麼不讓我去?”
“你今夜要是去了,三日後的祭祀若出了什麼差錯,太史府、燭府都要跟着你受難。”史墨拉了拉身上披着的巫袍,語重心長道,“子黯,你最大的弱點便是肚子裡這副熱滾滾的心腸。有朝一日,它若是冷下來了,那爲師才能放心地把這太史府交給你,把晉國的安危交給你。”
“師父,此間厲害我自是明白,但宓曹腹中的孩子……”
“那孩子若死了,也是他應有的命數。不要多說了,快回去睡吧,三日後的祭禮不容有失!”史墨神色一凜又變回了那個高高在上的晉國太史,看着他冷漠的眼睛,我自覺地閉上了嘴巴,轉身回了房間。
死了,便是那嬰孩的命數……
那我的存在呢,當年如果沒有伍封相救,我早已經和阿孃的屍體一起燒成了灰燼;如果阿孃真是智瑤府上的逃奴,那沒有盜跖,我也已經淪爲智瑤取血的藥人,這世間的命數如果不爭一爭,又怎能妄自斷言呢?
史墨派來侍奉我的小童是府裡出了名的機靈鬼,今晚,他做護衛的兄長又恰好在史墨身邊當值,於是衆人走後不久,我便打發小童去替我打聽燭櫝夜闖太史府的事。
據護衛們所說,燭府的嫡孫深夜入府求見太史是爲了救他府上一名懷孕的侍妾,那侍妾因爲衝撞了嫡妻被燭大夫罰了跪,沒想到一跪便跪出了毛病。孫子急着求太史救人,後腳趕到的燭老爺子卻不讓太史救人,鬧來鬧去,燭櫝才轉而闖進了我的院子。
燭大夫剛剛說婦人之血帶穢,這婦人指的定是宓曹。孕婦出血是大凶之兆,若不及時用藥,怕是要一屍兩命。
“宣兒,我出去一趟。你到牀上躺着,誰來也別開門。”我掀開被子把小童拉上了牀榻。
“巫士,你要去燭府?”
“嗯,算算日子那孩子再過幾月就要出生了,我今日不去試一試將來怕是要後悔。你躺下來睡一覺,睡醒我就回來了。”我把小童按在牀上,自己從櫃子裡翻出了一套束身的青衣。待會兒能潛進燭府見到宓曹最好,萬一見不到好歹也得給燭櫝遞些用得上的草藥。
“巫士,你非去不可?”小童抓着被角不死心地問。
“嗯,別怕。我保證不會被師父發現。”
“哎,太史早就知道巫士要偷溜出去呢!”小童學着大人的模樣嘆了口氣,掀開被子爬下了牀,極麻利地從門外捧了一套婢女的粗麻布裙進來,“太史讓巫士抹黑了臉以後,穿上這套衣服去燭府,還有帶上這個藥……”小童說着從懷中掏出了一個白色的小藥瓶遞給了我。
“你剛纔遇見師父了?”我打開藥瓶聞了聞,裡面裝的是研磨好的紫蘇艾葉粉。
“嗯,太史還讓人備了馬車。他說,巫士不去最好,要是非去不可就扮作送藥的巫女去。”
“小鬼頭,你怎麼不早點說!”我笑着在小童的腦袋上推了一把,心道,師父啊師父,原來你也有心軟的時候。
這會兒是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時刻,月亮早已不見了蹤影,漆黑的天幕上只留了兩三點晦暗的殘星。
從太史府到燭府要經過新絳城最長的一條街道。在街道的這一頭醉酒的外鄉人還抱着行囊和酒罈沉醉在昨日的舊夢裡,另一頭,早起的小販已經挑着擔子摸着黑開始了新一天的生活。太史府的馬車一路向西,踏碎了遊人美夢,趕跑了小販的瞌睡,最終在燭府的大門前停了下來。
頂着替太史送藥的名頭,我這個相貌烏黑醜陋的巫女順利地進了燭府。
燭大夫在前堂召見了我,他端坐在案几之後,半眯着眼睛滿臉疲色。門房管事按他的吩咐舉着一盞銅燈在我臉上照了一圈,他擡眼瞧了瞧,往日如炬的目光還未落到我臉上就已經虛散在了空中。“是太史讓你來送藥的?”他問。
“是。”我頷首垂目低聲應道。
“三日後的祭禮你可需參加?”
“小女是太史府看管藥材的巫女,尚無資格參加祭祀。”
“哦,這就好……”燭大夫說完久久沒有出聲,我小心翼翼地擡頭看了一眼,發現案几之後的老人已然閤眼睡了過去。折騰了一個長夜,這個嚴苛的老人早已精疲力盡。
“家主……”管事試探着喚了一句,燭大夫悶哼了一聲,閉着眼睛朝我們揮了揮手:“下去吧,招長房的曹夫人來,即是姐妹也該送一程。”
“諾!”管事行了一禮,帶着我從前堂退了出來。
曹是邾國的國姓,燭府的這位曹夫人,想來就是那位嫁給燭櫝父親的邾國公主。可嘆一對姐妹兜兜轉轉這麼多年,最終還是做了婆媳。
“巫女沿着這條道進去,最裡面點着燈的那間屋子就是了。”管事把手裡的銅燈盞遞給我轉身便要離開。
“管事還是引個道吧,我怕走偏了路來不及救人。”灰藍色的晨色中,一條彎彎曲曲的林蔭小道不知通往何處。
“流了一夜的血了,沒得救了,這會兒怕是胎都落下了。巫女進去瞧一眼,替太史大人表個心意就回吧!我還得趕在那女人斷氣前把曹夫人引來,晚了可就來不及了。”管事說完小跑着離開了。
孩子保不住了?我心下一涼,舉着燈盞快步拐進了小道。
“啊——嗬——嗬嗬——”
小道的盡頭坐落着一間矮房,灰濛幽藍的晨靄之中,四個頭戴鬼面,身穿黑羽袍的巫人正張牙舞爪地在房門前大聲叫嚷着。他們一會兒跺腳,一會兒揚手,一會兒又抱成一團仰頭高呼。我雖然知道這是巫人們在驅趕覬覦凡人胎兒的惡鬼,但他們可怖的聲音混着空氣中若有似無的血腥味,依舊讓我背脊發寒。
“你是何人?”這時,一個素衣婢子端着一盆冒着白霧的熱水從我身旁竄了出來。
“這位姐姐好,我是太史府的巫女,專爲救人來的。”
“哦,太史府來的?這邊的正門不開,和我從小門進吧!”婢子打量了我一眼,慢悠悠地端着熱水朝小屋走去。她腳步輕緩,嘴角微揚,眉宇間似乎還帶着一絲喜氣。
“姐姐可否走快些,救人之事緩不得啊!”我疾走兩步越過了她,“小門在哪?在屋子後面?”
“屋子裡的那位平日惡事做的太多,這回是老天要收了她,巫女你啊,再急也是沒用的。”婢子不指路反而停下了腳步,笑着朝我身後招了招手:“喂——這兒,這兒,裡面怎麼樣了?”
我一回頭,從對面走來一個梳着總角的藍衣小婢。她手裡端着一個小盆,見到我先是一怔,隨後朝我身旁的素衣婢子點了點頭:“落了,你瞧——”
她把手中的小盆輕輕一斜,我定睛一看,銅盆之中赫然是一堆暗紅色的血肉。那一團不成形的軟肉浸在血水之中,隨着小婢子的走動,不斷地顫抖起伏。我猛地捂住嘴蹲了下來,腹中一時翻江倒海。
“這是誰?”
“哦,沒事,太史府上派來的小巫女。對了,夫人還在裡面坐着?”
“嗯,總要坐到那女人斷了氣才……”藍衣小婢見我站了起來,面色一變把到了嘴邊的話吞了回去。
“巫女,小門在前面那棵柏樹旁邊,敲三下門環裡面的人就會給你開門了。”素衣婢子拉了自己的同伴到一旁說話,隨手給我指了指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