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孔府大門的臺階上站着一個身軀高大,卻微微有些駝背的白髮老人。
他就是孔丘嗎?
我站在離大門一丈開外的地方默默地打量着眼前的老人。他穿了一件細葛布制的素色廣袖儒服,稀疏的白髮用一根紫紅色的木簪子固定在了頭頂。也許是年老落了發的緣故,他的額頭看上去比尋常人要寬大許多。他的臉上佈滿了深深淺淺的褶皺,一張嘴巴因爲落了牙齒微微地有些內凹。如果我不看他的眼睛,那眼前的孔丘便也只是個尋常的老翁。可我相信,但凡見到他的人,都無法忽視他的眼睛,那雙閃爍着智慧光芒的,敏銳而細緻的眼睛。他的目光沒有逼人的氣魄,淡淡的,卻好像能看穿世間的一切。
我突然膽怯了,我不敢與他的目光相觸,我怕他一眼就看穿了我心底的質疑和不誠。我忽然想起了子貢說的話。“夫子之牆數仞,不得其門而入,不見宗廟之美,百官之富……”今天,如果我能跨進眼前的這扇大門,如果我能與孔丘對坐論道,那麼我能尋見另一扇“門”嗎?那扇通往孔丘不爲世人所知的,偉大精神世界的大門……
拜師之禮將是我邁向這扇大門的第一步。
孔門尊師重教,拜師之禮亦繁複非常。最初由子貢代孔丘詢問了衆人的來意,衆人各自表明求學之意。然後,孔丘自稱寡德少才無以爲師,於是衆人再表決心。孔丘聽畢,邀請衆人入院。衆人入院,面朝孔丘跪拜並奉上了求學之禮。孔丘回拜,收下束侑,拜師之禮方告完成。
整個過程前後足足花了半個時辰,而期間,無恤一直面無表情地站在我身旁。禮節結束後,他與孔丘見禮,並自報了高息的假名。
作爲趙鞅的兒子,無恤對孔丘似乎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抗拒,又或者說他對孔丘所秉承的理念有一種因立場不同而產生的敵意。
我不知道眼前這個目光睿智的老人有沒有察覺到無恤的敵意,在與無恤見過禮後,他淡淡一笑就轉身往院子中央的主屋走去。
“蔡拾,你非秦人?”孔丘藉着手上的柺杖邁上了主屋的臺階,我見他邁步時左腳有些僵直便連忙上前攙扶了一把:“回夫子,弟子是晉人,居於新絳。”
“哦,吾一生未曾到晉,你且說說,晉與魯有何別?”孔丘這麼一問,站在臺階左右兩側的四個衛人齊刷刷把目光投到了我身上。
子貢在來的路上提醒過我,他說入學後孔夫子會對每位弟子進行一次問學考察,以藉此瞭解每個弟子的能力和品德。能力品德中人之上者,夫子纔會教授他們高深的學問;中人之下者,夫子會另外教授適合其水平的東西。
每個入學的人自然都想學習高深的學問,我也不例外。孔丘現在問我晉魯兩國之間的差別,是已經開始對我的考察了嗎?
我在心裡認真思忖了一番,才頷首恭聲回道:“稟夫子,晉人知刑,魯人識禮,然晉國多觸刑者,魯國多逾禮者。兩國俱亂,無別。”
孔丘捋着胸前長鬚,看着我又問:“那刑與禮,何者爲重?”
“並重。”這個問題我早前就思考過無數次,因而回答得極快。孔丘聽完,笑而不語,我於是接着又道:“識禮叫人知恥,明刑使人生畏,治國治民兩者皆重。”
“非也。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吾以爲,禮重於刑。”孔丘說完邁步走進主屋,在面朝大門的一塊蒲席上坐了下來。
以刑治民,人人只求無罪,卻易失廉恥之心;以道德教化黎庶,則可使他們擁有羞恥之心,而不觸刑。孔丘這話聽起來倒頗有些道理,難道這就是當年他反對趙鞅鑄刑鼎的原因嗎?
我在心裡琢磨着孔丘的話,而此時他已經將臉轉向了坐在他右下方的男子:“彌止,你說說,君子何以修身?”
名叫彌止的衛人眼皮猛地向上一掀,咕嚕一下往喉嚨裡咽了一大口口水:“君子者,需……需敏學,寡慾……君子……”男子的聲音打着顫,席間另外三名男子也是一副戰戰兢兢的害怕模樣。
論仁、論徳、論詩,在香菸嫋嫋的居室裡,孔丘與衆人一一問答。
在此期間,雖然孔丘的臉上總帶着慈祥和藹的微笑,但與他幾番對答之後,包括我在內的五名新弟子額頭、髮際都滲出了一層薄汗。不厲而威,說的便是孔丘這樣的人吧!
“賜,今日學堂何人坐講啊?”孔丘的目光在衆人臉上淡淡地掃過。
“正午之前是子夏講詩,正午之後由仲弓與弟子論政。”跪坐在牆邊的子貢擡手恭聲回道。
“哦,卜商(1)亦是衛人,他與你們幾個年齡相仿,對詩也頗有些見解。走吧,我們也到學堂去瞧瞧!”孔丘拾起地上的黑漆柺杖顫巍巍地站起來。
我起身欲上前攙扶,誰料無恤一個箭步竄到孔丘面前,擡手便是一禮:“孔夫子,鄙心中有疑,還望夫子解惑。”
屋內衆人皆是一驚。坐在角落裡的子貢幾步走了過來。
孔丘神情泰然自若,他放下柺杖,端坐下身子,對無恤回了一禮。
無恤這是怎麼了?昨天晚上他還信誓旦旦地說沒興趣向孔丘求學,這會兒怎麼又是一副少有的認真之態?
無恤挺身端坐在孔丘面前,一雙眼睛更是不避不躲直視着孔丘:“夫子曾雲,‘民可使由之而不可使知之’(2)?”
“然也。”孔夫子點頭應道。
“晉人鑄刑鼎,叫衆民知法。夫子曾言,晉其將亡?”
“然也。”
“夫子之意,莫不是說,爲君者要想一國長治,便要欺瞞愚弄國民使其不知?不知方能不察,不察方能不亂。夫子遊歷列國時,常言要教化萬民,莫非只是虛言?”
無恤這話一出口,我彷彿見到一把寒光四溢的青鋒劍自他身上離鞘而出,劍尖直指孔丘。
“子何人?敢對夫子如此不恭!”坐在無恤左下首的一個衛人怒目圓瞪,雙手撐席猛地擡起了身子。
備註(1)卜商:字子夏,世稱卜子,孔門十哲之一。他晚年時,在魏國西河一帶教學,開創了“西河學派”,培育了大量的思想家和文學家。法家的很多思想最初就在他的弟子中產生。有人懷疑《論語》一書也多出於他和門人手撰。
(2)“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選自《論語·泰伯》。這是一句有爭議的句子,字面上的意思是,可以讓老百姓按照我們指引的道路走,不需要讓他們知道爲什麼。說它有爭議是因爲斷句不同會產生不同的意思,有興趣的大大可以自行搜索瞭解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