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丘心意堅決便沒有人能攔得住他,貢百般勸說無果後,只得親自駕車送他去了顏家。[ ~]
顏回年不足二十就跟隨着孔丘。此後,無論孔丘受到多少人的質疑,無論他經歷怎樣失意落魄的境遇,他始終堅信着夫的理念和理想。這一回,顏回的死會給年邁病重的孔丘帶來怎樣的衝擊,大家心裡都非常清楚。
打水、生火、煎藥,爲了應付孔丘回府後可能發生的一切混亂,我像一個即將奔赴戰場的武士一般,守在孔府內嚴陣以待。
從正午到黃昏,太陽漸漸地西沉,爐火漸漸地熄滅。不眠不休了三日的我在與疲累幾經爭鬥後終於趴在孔丘房中的案几上昏沉沉地睡着了。
睡夢中,隱約有喧鬧聲從門外傳來。
我神志尚未清醒,人卻已經從案几後騰身而起:“藥湯在這裡!藥湯……”我轉頭去尋爐火上的藥罐,卻發現孔丘正拄着柺杖站在我面前。他眼眶微紅,面色憔悴,但樣卻比我剛剛在夢中見到的要好上千百倍。
“夫……你回來了。”我暗舒了一口氣連忙站了起來。
“拾啊,這幾日辛苦你了。”孔丘輕移柺杖艱難地邁開了步。
“夫,我來扶你。”我趕忙接過孔丘的柺杖,小心翼翼地攙着他在案几後坐了下來。
“拾啊,今晚回去吧,回去休息幾日。你幾位師兄都還在門口套車,讓他們捎你一程。”孔丘坐定了身後顫抖着從懷中掏出了一卷竹簡。
“夫,你還好嗎?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我很好,你別擔心。[ ~]回去吧,你已經好幾天沒有回家了。”孔丘一邊說一邊拿起竹籤挑了挑案几上的油燈,而後緩緩地展開了他剛剛從懷中掏出的竹簡。
我看着眼前面色沉靜的老人一時有些摸不清頭腦。這幾日大家都在擔心他去了顏家之後會不會因爲哀慟多度而加重病情,可現在,他的反應卻完全出乎了我們的預料。他沒有呼天搶地,沒有捶胸頓足,若不是他眉宇間隱隱透露的悲色,我幾乎要以爲,他對顏回的死無動於衷。
“夫,你的燒剛剛退,今晚就先歇一歇吧。”我跪直了身,假裝不經意地瞥了一眼孔丘手上的竹簡。竹簡上的字跡端正、纖細,同我那日在顏回房中看到的一模一樣。
顏歆說,顏回是在寫完最後一卷書簡後突然倒下的。莫非,他說的就是孔丘手上的這卷?我雖然一直期盼孔丘這次能看開生死,保重自身,但他此刻的沉靜,卻在我心中更添了幾分擔憂。
“夫,弟今日新煎了一份安神的藥湯,你要不先把藥喝了吧?”孔丘聚精會神地看着手中的竹簡,我的話他似乎一個字都沒有聽見。
我在他面前又坐了一會兒,便徑自起身從爐上捧來了藥罐。
孔丘擡起頭,看着我長嘆了一聲:“拾啊,放下吧,我待會兒會喝的。現在時候不早了,入夜後不便行走,你還是趕緊回去吧!”
“夫……”我遲疑了片刻,最終還是放下了藥罐。是我想太多了吧,也許人到了孔丘這樣的年紀很多事情都看淡了吧……
我拜別了孔丘後,一步一回地走出了孔府的大門。大門前,貢和冉雍等人的馬車早已不見了蹤影,黃泥道上只餘下了幾道淺淺的車轍。此刻,天色尚未全黑,青紫色的天幕上,一輪銀白色的圓月纔剛剛升起,我低着頭踩着道旁的野草慢慢地朝西走去。[ ~]
在孔府的三日裡,阿魚來找過我一次。我告訴他,魯公不願出兵伐齊,季孫氏私下也許和陳恆達成了什麼交易。而他告訴我,阿素來了曲阜城,而且就住在季孫肥的府上。
陳恆斷不會把阿素當做一個普通的女樂送給季孫肥,也許她就是儒生們口中來替陳恆“送禮”的親信。不過,我現在最關心的卻並不是陳氏和季孫氏之間的交易,而是如何才能想辦法見阿素一面。她既是陳恆的人,又是張孟談的情人。陳恆殺了齊公和魯姬後究竟如何處理了張孟談和於安,我相信她一定知道。
無恤絕不會輕易放過阿素這條線索,可這兩天他沒有再派阿魚來給我傳消息,是不是意味着他沒能聯絡到阿素?又或者他見了阿素,阿素卻不願告訴我們張孟談的下落呢?無論事情進展得如何,我都該回去了,我不能再躲在無恤身後讓他去承擔一切。想到這裡,我不由地加快了腳步。
此刻,天幕低垂,夜霧四起。在道路的盡頭突然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我停下腳步,擡頭看去,只見黑暗之中一騎飛駿疾馳而出。
我腳下的這條路直通孔府,這麼晚了是誰這樣急着去找孔丘?
我帶着疑問藉着月亮微弱的光芒朝馬上的人望去。這是一個男人,長髮高束,勁服佩劍的男人,我還未來得及看清他的臉,他已經猛拉繮繩在我面前停了下來。
“阿拾……”他坐在馬背上,低頭輕喚了我一聲。
夜的陰影遮住了他的臉,但只聽到他的聲音就讓我情不自禁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天啊,這是夢嗎?如果這是夢,請千萬不要讓我在這一刻醒來。
“阿拾,我回來了,讓你擔心了。”於安一鬆繮繩翻身從馬背上跳了下來。
我完全沒有聽見他剛剛說了什麼,只一把抱着他欣喜若狂地喊道:“你還活着,太好了,你還活着!”
“嗯,我還活着,我回來了。”於安的身僵了僵,而後嘆息地在我背上輕輕拍了一下。
“你怎麼會在這裡?你什麼時候回來的?你見到無恤和四兒了嗎?”我鬆開了環抱着他的手,扯着他走到了光亮處,“讓我好好看看你,你還好嗎?有沒有受傷?”
“你那麼多問題想要我先回答哪一個?”於安看着我微笑道。
“一個個來,我還有好多問題要問你呢!”前一刻我還在苦思冥想着要如何見到阿素,如何從阿素身上問出他和張孟談的下落。下一刻,他居然就這樣從天而降出現在了我面前,我看着他的臉,一顆心瞬間被喜悅填滿了。
“我很好,也沒有受傷。我剛剛已經見過無恤和四兒了,無恤說你很擔心我,所以讓我來接你回家。”
“是無恤讓你來接我的?”我抓着於安的衣袖,喜悅的心裡突然多了一絲甜蜜。
“嗯,他說,你會希望來接你的人是我……”於安低下頭,看着我輕聲道。
“是的,是的,哈哈……他知道,我多高興來接我的人是你。”我看到於安毫髮無損地站在我面前,我又想到無恤和四兒正在家裡等着我,我高興地幾乎要跳起來了。
“不過還有一件事情我要告訴你,卿相那邊今日來消息了,最晚後日正午我們就要出發離開魯國了。這是無恤那日慌亂中帶走的書簡,他看完了,現在想讓你代他交還孔夫。”於安說着從馬背上的包袱中取出了一卷竹簡。
“後日就要走了……這麼快?可是晉國出什麼事了?”我接過於安手中的竹簡,急問道。
“放心,是好事。太史墨占卜了一個吉日,卿相下月就要立無恤做世了。”
“哦,原來是這件事。呼——我還以爲晉國又出什麼亂了。”我捂着胸口長舒了一口氣,低頭自嘲道,“你不知道,去了一趟齊國,我現在的膽比老鼠都要小。”
“無恤要做趙氏世了,你一點都不驚訝嗎?”於安看着我一臉的驚奇。
“水到渠成而已,若趙世不是他,那我纔要驚訝。”我笑嘻嘻地接過於安手中的繮繩,“孔府就在前面不遠的地方,你隨我一起去吧,臨走前我也該向孔夫道個別。”
“好。”
於安扶着我上了馬,我低頭對他道:“對了,於安,張先生都還好嗎?現在他和無恤在一起嗎?”
於安聽了我的話,面色陡然一變。他一個翻身坐到我身後,低聲道:“先去見孔夫吧,張先生的事情我們回去再說。”
“爲什麼要回去再說?是不是張先生出什麼事了?”我心中一突,忙回頭追問。
“回去再說吧!喝——”於安拎起繮繩,兩腿一夾馬腹,縱馬朝孔府飛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