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恤早就察覺到了我的不耐,但他卻笑而不語只頻頻示意我替客人提勺斟酒。
時人夏日飲酒多以甜爽的甘醴、清瀝爲主,而燒酎乃重釀之酒,其味辛辣,其性醇厚,少飲可驅寒辟邪,多飲卻極易醉人。貴人家中,飲夏日凍酒喜用大口深底的黑漆耳杯,啜飲燒酎時則會特地換上淺底厚璧的耳杯,防的便是賓客多飲醉酒。
此刻,草堂之中只有庶民家中喝水用的大碗,而我每次斟酒又必至碗沿,因此三巡過後,這二人都已有了些醉意。
男人喝醉了酒,嘴巴就不緊了。無恤幾番試探之下,這高矮兩人的身份便袒露無遺。
今年夏初,宋國向氏兄弟作亂,宋公率兵與向魋、向巢戰於曹國舊地。此後,宋公大勝,司馬向魋逃到了齊國,其兄向巢逃到了魯國。眼前這個身材高大的男子正是逃亡魯地的宋國六卿之一——左師將軍向巢,而他身邊這個面貌文秀的矮個男子便是他昔日的舊部謀士羅。
宋國向氏與晉國趙氏、齊國陳氏、衛國孔氏一樣都是執掌一**政大權的卿族,如今各國卿族與國君之間都已勢如水火。齊公與陳氏相爭以慘敗告終,但宋公卻意外地在君臣之戰中獲得了勝利。向氏一族在戰敗後紛紛逃出宋國,而驍勇善戰的向氏兄弟則成了各國爭搶的將才。
如今,司馬向魋已經被陳恆收入帳下,齊國、魯國、吳國、越國都在爭取把這左師將軍向巢收入麾下,而無恤一定是認出了向巢,纔會這麼熱情地招待他們。想到這裡,我的心情突然暢快了起來。無恤巧攬將才,我挽袖添酒,在他描繪的未來裡,這也許就是我們最平靜最尋常的一日吧……
窗櫺外,細雨依舊,案几前三人對飲高談。
無恤三指扣着碗沿,笑着問向巢:“這麼說,向將軍此番離魯西行,是要回到宋國繼續爲宋公效命?”
“正是。”向巢笑着端起手邊酒碗仰頭一飲而盡,“巢乃一介莽夫,當初被胞弟唆使以致犯下彌天大罪。原本以爲此生再不得踏足故國半步,哈哈哈,沒想到前日君上竟派人送來了特赦令。”向巢一臉激動地將手中的空碗遞到了我面前。
這人從進屋到現在已經喝了四大碗燒酎,雖說面色無恙,但說話的聲音明顯比剛開始高了許多。無恤請他喝酒不外是想叫他卸下心防,再招攬他爲趙氏效命,不過看他現在這副喜不自禁的模樣,想來他對宋國依舊有難捨之情。
“哦?那小弟便要恭喜向將軍了!”無恤長眉一挑笑着從我手中取過酒勺,親自給向巢斟滿了酒碗,“不知將軍歸國後,貴國國君對將軍又有何安排?”
“吾國君上乃仁德守信之君,當日他派我出兵討伐向魋時就曾許諾平亂之後免罪於我,巢此番歸國將復任左師之職!”向巢接過酒碗,志氣滿滿地回道。
“哈哈哈,宋公竟是如此重情仁厚之人,實在難得啊……”無恤拊掌大笑,眼中忽地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亮光。
宋國向氏之亂是司馬向魋引起的,向巢雖說是向魋的哥哥,但爲人忠勇,宋公在內亂之初便派他親自剿殺胞弟向魋。他盡忠職守一路領兵將向魋趕到了曹國的故城,但內亂將息之時,卻不知爲何又被向魋說服,領軍進入曹城與宋公反戈相向。
宋公若對向巢網開一面減免了他的罪責,那他的確值得無恤讚一聲仁德。不過,若說他要讓向巢回國重掌兵權,那無恤的這句稱讚恐怕背後另有深意。
我正期待着看無恤如何說服向巢爲趙氏所用,一旁的矮個子謀士羅突然跪坐着往後退了兩步衝無恤俯身行了一個大禮:“鄙有一請,還望高先生應允!”
無恤看了向巢一眼,笑着將謀士羅扶了起來:“鄙乃山野之人,若有什麼能幫得上忙的,但說便是。”
謀士羅擡頭看了一眼向巢,然後清了清嗓子對無恤道:“家主有千金玉璜一件,願與先生交換此婦。”說着他將視線轉投到了我身上。
交換我?這是什麼意思?!我心下一驚連忙朝無恤看去。
而此刻,向巢的驚訝程度完全不亞於我和無恤,他猛地放下酒碗,幾步走到謀士羅身前將他拉了起來:“羅,你這是在做什麼?!”
“家主,公孫得(1)雖愛美玉,但更愛美人。高先生之婦乃世間少有的佳人,公孫得若得了她定然不會拒絕您的請求,況且玉不會說話,人卻能巧舌,家主既然執意歸國總得爲自己謀一條退路啊!”謀士羅一口氣說了一大通,向巢似是被他說動,握着謀士羅的手便鬆了。謀士羅趁機俯身從隨身的行囊中取出了一塊半尺長的瑩白水潤的玉璜遞到了無恤面前:“先生談吐非常,學識博遠,若有意出仕爲官,家主還可代爲舉薦吾國君上。這是千金玉璜一塊,還望先生收下!”
“貴人果真是喝醉了……”無恤看着滿臉通紅的謀士羅笑着搖了搖頭,“抱歉,吾婦千金不換。”
“區區一婦人爾,還望先生三思!”貴人與庶民之間奪妻、買妻之舉實屬平常,因而謀士羅雖遭無恤拒絕卻依舊不捨不棄。
“羅,不要再多說了!”向巢一手按住謀士羅的肩,而後朝無恤抱拳一禮:“士羅醉酒無禮叫先生見笑了!”
“無妨,將軍無需介懷。”無恤將我招致身邊,笑着朝向巢擺了擺手。
向巢見草堂之內氣氛尷尬便再施一禮欲與無恤辭別。
我擡頭看向無恤,無恤揚起嘴角朝我微微一頷首。心領神會之後,我便對着向巢款款行了一禮:“小女斗膽,敢請將軍臨行前再聽小女幾句閒言。”
這種場合之下,婦人開口說話本就是失禮之舉,再加上貴賤有別,向巢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答,便轉頭看向無恤。
無恤笑言道:“將軍欲贈我千金璜,我這婦人亦有千金之言相贈,向將軍不妨聽上一聽。”
無恤這話一出,向巢和謀士丕愈發怔愣了。
我再施一禮,微笑道:“將軍可知衛國靈公曾有寵臣彌氏子瑕?”
“曾有耳聞。”向巢狐疑地點了點頭。
“那將軍可知彌子瑕死前曾犯下餘桃之罪?”
“這……”向巢看向身旁的謀士丕,謀士丕擡手一禮道:“願聞其詳。”
“彌子瑕獲寵於靈公時,曾將一枚吃剩的蜜桃拿與靈公分享。靈公言,‘愛我哉!忘其口而念我。’而後彌子瑕失寵,靈公卻以剩桃辱君之罪懲處了他。君心變了,以前的好也會變成壞。君臣之間有了猜忌,就再也不可能回到從前。宋公招將軍歸宋不是感念向氏的舊功,他是要誘殺將軍,了結後患。”我此言一出,眼前二人均已面露驚愕之色。於是,我又指着謀士丕手中的玉璜說道:“這塊玉璜將軍依舊可以將它送給公孫得,不過不是請他在宋公發難時營救將軍,而是借他的口告訴宋公,將軍抵達宋都的路線、時辰。小女聽聞,昔日向氏兄弟與宋公同席而坐,同案而食,即便狩獵歸來宋公都會出宮相迎。這一次,將軍可事先藏身宮門之外,親自數一數宋公會帶多少披甲帶劍的武士出宮‘迎接’你。”
“你這婦人……”謀士羅瞪大着眼睛看着我,他的嘴巴張張合合像是一直沒能找到合適的字眼來責罵我或是誇讚我。
但向巢的視線卻沒有停留在我身上,他一臉肅然地看向無恤,沉聲問道:“先生究竟是何人?!”
我沒有理會謀士羅驚愕狐疑的目光,靜靜地行了一禮便從房中退了出來。向巢已經對無恤產生了興趣,接下來如何說服他拋棄宋國轉投趙氏的懷抱就要看無恤的了。
我坐在屋檐下一邊烤着火,一邊凝視着雨霧中翠**滴的修竹。
這世界上真的有人生來就屬於彼此嗎?
就像兩個人手牽着手一起來到這世上,命運把他們投放在天涯的兩端,他們尋尋覓覓,無數次地相遇,無數次地錯過,最後,終於認出了彼此。
他們無需言語就能明白對方的感覺,他們無需演練就能親密無間地合作,我與他,是彼此遺失在天涯的另一半嗎?
備註:(1)公孫得:宋元公曾孫,宋景公無子便將公孫得養在宮中爲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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