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回到院子時,趙無恤已經坐在屋檐下,他回頭打量了我一眼搖頭道:“你穿成這樣,我可不同你出門,太累人!”
“知道了,現在就去換了。”我笑着點了點頭,進屋換了一件白底暗雲紋硃紅緣深衣走了出來,“這樣可行了?”
“把這個戴上!”趙無恤從身後拿出一個掛了白色薄紗的竹笠子遞給了我。
以前,像這樣的竹笠子,公子利送過我很多。哎,不知現在太子鞝回去以後,他的處境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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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竹笠,以前有人送了你很多吧?”趙無恤走在我身前,冷不丁回頭問了一句。
我在心裡暗暗吃驚,這人也太可怕了,爲何我心裡想的,他好像都能聽得見。
“嗯,以前府裡是有幾頂。”
趙無恤把頭轉了回去,悶悶地說道:“你可別以爲男人送這個是爲了你好,他們是不想給自己添麻煩。”說完他打開院門大踏步走了出去。
他在說誰?公子利還是他自己?
我輕笑一聲快步跟了上去。
“留在秦國驛站的人有傳消息來嗎?”我和趙無恤走在新絳熱鬧的長街上,迎面看到手挽手的姑娘,心裡就覺得空落落的。
“還沒有,不過公子利府上沒有抓到什麼刺客,四兒和無邪也許只是有事暫時離開了,你不要太擔心。”
“嗯……”
“你可有東西想買的?”趙無恤見我悶悶不樂,就從懷裡掏出一個錢袋子在我眼前晃了兩下,“我今天可是帶足了錢,你要買什麼,儘管問我借。”
“那就借我兩個布幣吧,我想買一尺絹布縫幾條帕子。”我從袖子裡抽出一條染了綠色草汁的帕子,就着陽光看了一眼,“洗了好幾遍,還是留了印子,這可是最後一條了。”
“這花是你自己繡的?”趙無恤指着手帕下方的淡藍色木槿花問道。
我點了點頭,他突然停了下來,彎起嘴角不懷好意地看着我。
“怎麼了?笑得這樣奇怪。”
“你今天借我兩個幣子,來日卻要還我二十個了。”
“哪裡有你這樣的人,憑空就多要了十倍,十足的小人。”我冷哼了一聲,轉頭不理他。
“哎,小賊,被我逮到了還想跑!”他伸手一把拉住了我,湊到我耳邊輕聲道,“兩年前,你是不是在雍城一戶人家的院子外刨了顆竹胎,然後留了一方帕子在門環上?”
“我……那是你的……”想起當日青竹叢下的一片狼藉,我頓時變得結巴。
“你這小賊趁着雨夜亂刨一氣,傷了我青竹的根鬚,我多要你十倍的幣子難道不對?”趙無恤掀開竹笠前的輕紗,把頭探了進來,和我眼對眼,鼻對鼻地看着。
他的臉離我不到一寸,炙熱的鼻息拂在我臉上,讓我不由兩耳發燙。
“還你錢就是了。”我紅着臉退了一大步。
“唉,我當年還想着是哪位佳人留下的定情之物,沒想到是你這個乳臭未乾的小兒。”趙無恤笑着執了我的手繼續往前走。
我側過頭看着他彎翹的嘴角,心中不禁感嘆,原來那夜在漫天風雨之中,爲我點了一盞明燈的人就是他;原來,窗子上那個模糊的人影就是他;原來,我們曾隔着薄薄的一塊門板,在那樣寒冷狼狽的夜晚遇見……
“紅雲兒…”
“嗯?”他轉頭看着我,一雙眼睛都在笑。
“遇見你真好……”
“你說什麼?”他掀起我臉上的輕紗,柔聲道,“這是我聽過的最好聽的話,再說一遍。”
我只笑不語地看着他,他不急也不惱,就這樣靜靜地站在我身前,帶着淺笑,帶着光亮。
“無恤!”這時,忽然有人從我身後竄了出來,一拳捶在趙無恤的肩膀上,“回來了也不告訴我!莫不是怕我搶了你帶回來的美人?”
“你的消息倒是靈通。”趙無恤笑着把我往他身後拉了拉,“昨晚上纔到的,正打算明天去找你呢。”
“這就是你藏在車裡的美人?”男子笑嘻嘻地衝我擡了擡下巴。
我隔着輕紗打量着來人,這是一個二十多歲的男子,青色的長袍配上繡玉片的革帶,看穿着應該是個士族,但說話動作卻是十足的遊俠兒作派。
“今日我還有事,明日去燭府找你。”
“既然都碰上了,還等什麼明日啊,走走走,到前面的酒館喝上幾碗,我可是有好久沒見到你了。”男子不由分說,拉起趙無恤就往前走。
去酒館的路上,男子又碰到了幾個相熟的少年,於是也一併招呼着進了酒館。
“你若不自在,就另外找張案几坐下,等我一會兒就好。”趙無恤在我耳邊輕聲道。
我搖了搖頭,接過酒娘送來的一隻長柄黑漆描紅紋酒勺,熟練地替衆人斟上了酒。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就算看不到臉,我都知道一定是個美人。”男子朝趙無恤擠眉弄眼。
“你周遊列國時,什麼美人沒見過,今日怎麼調笑起我來了。”趙無恤笑着飲了一杯。
“對啊,燭大哥快說說,這天下哪裡的女人最美?”幾個少年喝了兩杯酒就開始鬨鬧起來。
“這女人嘛,越女清麗,楚女發美,鄭衛之國的最識風情,齊魯之地的最爲難纏。”他說完神秘兮兮地往前湊了湊,小聲道,“不過最讓人魂牽夢縈的卻是……”
“是什麼?”幾個少年全都湊了上去,個個面紅耳赤很是急切。
“是秦女。”
“咄——燭大哥可真會騙人,西陲荒蠻之地,都是些粗鄙的女子。”少年們全都擺出了一副不屑的樣子。
趙無恤轉頭衝我挑了一下眉毛,極盡調侃。
“喂,你們別不信啊!我幾年前在秦國的市集上遇見過一名少女,她遠遠地站在那兒像是薄雲遮蓋下的一輪明月,走近了又像是清水中初放的一朵芙蕖,你若看了她的眼睛便再也移不開你的眼睛,你若抱了她的腰肢便再也捨不得放開自己的手。最**的,是她右眼角下的一顆小痣,像是淚珠兒似墜非墜,哎,隔了那麼多年還在我心口撓着呢!”男子一臉癡迷,說完還用手在自己心口上抓了幾把。幾個少年被他說得一愣一愣,只有趙無恤鐵了一張臉坐在旁邊猛喝酒。
“這麼說你還抱過那名女子了?”趙無恤端着酒杯嗤笑道。
“抱到了嗎?什麼味?可是一捏就碎的小細腰?”少年們來了勁頭,七嘴八舌地問道。
“那是自然。”男子一臉得意,“我與她在市集上相遇,兩情相悅,嬉笑追逐,原可成就一段美事,但後來被她的家人硬生生拆散了。”
我聽到這裡終於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一時間,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了我。
“我這兒也有一個關於秦女和遊俠兒的故事,不知大家願不願意聽?”
“哈哈哈……說,趕緊說!”除了趙無恤外,其他的人都很是興奮。
“有一日,一個衣衫不整,滿臉絡腮鬍的遊俠兒在秦都遇見了一名少女,他下馬放言,要以二十個幣子買下這個少女。誰料,少女不願。於是,他便用強想將她抱上馬去,結果……”我故意頓了頓,男子的臉瞬間垮了下來,他的嘴角微微抽搐着,神情極爲尷尬。
“結果怎麼了?”衆人問。
“結果,身高八尺的遊俠兒被怒火沖天的少女一棍子打破了頭!他惱羞成怒追着少女一口氣跑了好幾條街,最後還被一位路見不平的俠士痛打了一頓,灰溜溜地跑了。”
大家聽完都哈哈大笑,只有燭櫝一人沉着臉騰地一聲站了起來,連推帶踢地把幾個少年都哄了出去。“聽夠了吧,喝夠了吧?滾滾滾!”
“你真的打了他?”趙無恤湊過頭來小聲問了一句。
“打得都出血了。”我笑道。
“哈哈哈……”趙無恤拊掌大笑,朝站在門口的燭櫝高聲道,“阿匣,來來來,快坐下。”
燭櫝訕訕地跪坐在我面前,一臉憤憤之色:“我剛開始說到秦女時,你怎麼不說話?等我說完了纔開口嘲諷我!”
“你的裝束與那日不同,鬍子也修整過了,我哪裡能認得出來。再說,我沒料到你能說出兩情相悅,嬉笑追逐這樣的話來!”我說完捂着嘴笑個不停。
“你們原來還是舊相識啊,再喝一杯吧!”趙無恤笑着替燭櫝滿上了耳杯。
“我的臉算是丟盡了,不喝了不喝了!”燭櫝懊惱地推開了酒杯,“只要遇上這個小兒都要丟死人。”
我取了趙無恤的杯子對燭櫝道:“這一杯算是小妹爲當年的無禮之舉向燭大哥賠罪。”
一飲而盡,又倒一杯:“這一杯是爲了感謝燭大哥方纔對小妹的讚美。”
喝完之後,我又滿滿地斟上一杯酒奉到燭櫝面前:“若是燭大哥肯原諒小妹,便飲了這杯如何?”
燭櫝看了我一眼,無奈地笑道:“怎麼能不喝?被你這丫頭撓了這麼多年。”他接過酒一口飲盡,湊過頭來小聲問道,“你到現在都還沒有束髮及笄嗎?那我當年碰見你時,你是什麼年紀?”
“十二。”我笑道。
“啊——”燭櫝一掌拍在自己的腦門上,“我燭櫝識女無數,竟栽在一個十二歲的小兒手裡!”
“他是行人燭過的嫡孫,名櫝,字珍匣,武藝超羣,義薄雲天,不是個壞人,只是在女人方面浪蕩了些。”
“我知道,當年見他使劍的樣子,我就知道他不是個壞人。”
“你當年真的只有十二?不是十五或是十四?”燭櫝不死心趴在案几上又問了一句。
我笑着搖頭,他緊接着又是一通捶胸頓足。
最後,趙無恤付了酒錢,把滿臉懊喪的燭櫝拉出了酒館。
“這事我保證不會讓人知道,你就放心吧!”
見我還在一旁吃吃地笑,燭櫝用鼻子冷哼了一聲,挑撥道:“無恤,你別看這丫頭現在一副柔弱識禮的樣子,爬起樹來比猴子還要快!”
我一下子就笑噎住了,這個人還真是……
“你拿棍子打人,還會爬樹?”趙無恤笑得更加開心,“哎,今天真是讓人暢快,我可是許久沒這麼高興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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