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池在宋、衛、鄭、晉四國邊境,兩條河流於此交匯,在山與山之間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湖泊。近處的湖水微笑着,在夏風的輕輕吹動下,顯出一層細密的不斷顫抖的波紋。遠處的湖水閃爍着耀眼的金光,偶有幾處炸開似的光點,亮得讓人無法直視。
我和趙無恤牽着馬走在湖邊,在湖的另一側,白色的營帳高高低低一片連着一片直蔓延到了山邊。除了魯公、單公帶來的兵從,僅吳晉兩國就有革車千乘、兵士四十多萬人駐紮在黃池。黃池這個原本荒無人煙的地方忽然間變得熱鬧喧囂。
“聽說夫差把美人施夷光都帶來了,你可想一見?”我放馬兒在湖邊吃草,自己尋了塊乾淨的草地坐了下來。
“這樣禍國殃民的美人不見也罷!”趙無恤挑起眉毛一副不屑的樣子。
“我倒是想見上一見,聽說當日施夷光、鄭旦入吳前,曾在越地的高臺之上展露美貌,想看一眼的就要交上一丈錢,三日過後收到的錢裝了滿滿五車呢!”
“你若願意我也給你尋一處高臺站着,得了的錢幣咱們一人一半如何?”趙無恤朝我一揚下巴,笑得很賊。
“我和你說正經的,不同你打趣。紅雲兒,你覺得夫差此人如何?”
“勇猛有餘,謀略欠佳,剛愎自用,好大喜功。”他說完看了一眼我,“那你覺得勾踐此人如何?”
“心胸狹隘,心狠手辣,忘恩負義,趁人之危。”待我說完,趙無恤的眼睛都快從眼眶裡掉出來了,我嘴角一彎揶揄道,“如何?你以爲我會說他忍辱負重,深謀遠慮,知人善用,審時度勢?”
“越國攻陷吳國只在朝夕,我以爲你至少會認爲他隱忍有謀,沒想到你一口氣說了他那麼多壞話。”
我輕哼一聲,把抓在手裡的幾顆小石子遠遠地扔了出去,正聲道:“我不喜歡他,他對自己太狠了。他在吳國的三年做盡了人世間所有屈辱的事,爲的就是讓夫差相信他沒有復仇之心。可是,一個對自己都那麼狠的人,對別人只會更狠。可惜,夫差看不到這一點,伍子胥看到了,卻被勾踐使計害死了。”我望着遠處吳國的連營,嘆息道,“夫差只是個單純的人,可憐的人,他是吳王闔閭的兒子,他這一生都想要恢復吳國往昔的榮光,所以就算黃池會盟給他的只是一個霸主的虛名,他也會奮不顧身的前來。”
“你爲他難過?”趙無恤用手輕捏着我的下巴,一字一句道,“如今的天下,只有勾踐這樣的人才能活,才能贏。夫差不該對一頭狼心生慈悲,也不該對狼獻上的毒藥甘之如飴,更不該聽信狼的讒言,殺了伍子胥這樣的能臣。”
“哼,那你以爲越國攻陷吳國之後,范蠡、文種又能活多久?他們在吳國見證了勾踐人生中最恥辱的時刻,以後當勾踐高坐在明堂之上時,看到他們的臉,他就會想起自己替夫差舔過屎尿的事,他怎麼還會容忍他們日日以功臣自居。”
“小兒,你這麼厭惡勾踐可是因爲伍子胥?”趙無恤淡淡的一句,對我而言卻如當頭一棍。
是啊,原來是因爲這個啊……
其實當我漸漸長大,我便多多少少地知道伍子胥對於伍封來說並不僅僅只是族叔。吳王闔閭在位時,伍子胥與孫武同朝爲臣,是爲摯友,因而當年我在書房裡日日研讀的那部兵書,應該就是孫武送給伍子胥,而伍子胥轉送給伍封的。
趙無恤見我不說話就狠狠地捏了一把我的手臂。
“痛!”我瞪了他一眼,在手臂上使勁搓了搓,“是,是,是,你說的對,我自小在伍府長大,自然是會討厭勾踐。”
“可你別忘了,逼伍子胥自殺的人可是夫差啊?”
“你若問死去的伍子胥,他是恨夫差還是恨勾踐,你猜他會怎麼回答你?”我停了停,嗤笑道,“他一定會告訴你,他痛恨夫差始終聽不進去他的話,但他卻想把挑撥離間的勾踐扒皮去骨吃個乾淨。”
我說完,趙無恤呆滯了片刻,而後釋懷笑道:“你這小兒想問題的方式,永遠與旁人不同,我是爭不過你的。”
我輕笑道:“那你以後都別同我爭,只要認定我說的都是對的,不就行啦!”
“無賴小兒!”
“喂,想不想看美人,想看就趕緊跟我來!”我突然瞥見身後的黃土小道上駛來了一輛重帷馬車,赤色的帷幔上繡滿了五彩斑斕的蝴蝶,風過時帷幔輕揚,上面的彩蝶振翅欲飛,美不勝收,車頂的四角各掛了一串青白相間的玉飾,珠玉相擊,叮叮噹噹,清脆悅耳。
我翻身上馬,衝趙無恤喊道:“快!這會兒不花錢就能看到美人了。”說完右腳輕踢馬腹朝着馬車飛奔而去。
“你要做什麼?”趙無恤打馬趕了上來。
“你待會兒去停下驚馬就行了!”
“哪來的驚馬?”他疑問道。
“來了!”我把之前抓來的一塊石頭看準了狠狠地砸在了駕車的馬腿上。
左邊的馬吃痛擡起了前蹄,右邊的馬不明狀況仍往前跑,華美的車駕眼看着就傾倒。趙無恤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飛身跳上了那輛搖搖欲墜的馬車。
呵,原來用石頭打馬跟打狗一樣簡單,我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很慶幸小時候的絕技還沒有丟。
等趙無恤把馬車停下來時,駕車的白衣婢子已經嚇到魂飛魄散,跳下車坐在地上半天都沒起來。
車幔掀開,從裡面走出來一個綠衣女子,髮絲高束,星眸瓊鼻,右手輕輕地搭在腰間的銀鞘長劍之上,整個人全無驚慌之色,如一支傲雪寒梅綻放在我面前。
莫非她就是傳說中的越女夷光?夫差愛慕的竟是這樣英氣逼人的女子?!
我心裡正犯着嘀咕,那綠衣女子看了我一眼,彎腰從馬車裡扶出了一個顫巍巍的美人。那美人低着頭,從我這邊只能看到她微微蹙起的兩道籠煙眉。
這纔是真正的美人啊,連蹙眉都這樣好看,我在心中暗暗讚歎,連忙跳下馬伸手去扶她:“姑娘沒事吧?剛剛車輪濺起的石頭,恰好打中了馬腿,幸好有我兄長在,不然姑娘這漂亮的馬車恐怕就要毀了。”
女子擡頭看了我一眼,我便呆住了,好一個淚光點點,嬌喘吁吁的絕世美人,她眼中的淚珠兒若是流下來,那縱是石頭做的心都要化了。
“你等何人?爲何會在此地?”綠衣女子見我盯着美人發呆,一解長劍挺身擋在她身前。
“襄兒,無妨的。”美人從綠衣女子身後走了出來,欠了欠身子,柔聲道,“謝俠士相救之恩。”
我把趙無恤往身前一拉,笑道:“是我兄長救了你,姑娘要謝就謝他吧!”
美人和趙無恤互見了一禮,我笑着又道:“姑娘,我看你這駕車的婢子嚇得不輕,不如讓我兄長送你們一程?”說完我在趙無恤背後悄悄地推了一把。
趙無恤回頭冷冷地瞪了我一眼。我心想,瞪我做什麼,能爲天下第一美人駕一回車,回頭告訴燭櫝,還不羨慕死他。
“這樣就有勞俠士了。”美人沒有反對,道謝之後在白衣婢子的攙扶下重新坐進了馬車,佩劍的綠衣女子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我和趙無恤,轉身也進了馬車。
“兄長莫要駛得太快顛簸了美人姐姐。”我笑着衝趙無恤擺了擺手,他冷着一張臉,抓起繮繩大喝一聲,駕車飛馳而去。
我牽了兩匹馬踱着小步行在湖邊,想起自己剛纔看着美人發傻的樣子就覺得好笑,哎,原來她就是施夷光啊!
聽說夫差爲了她,花三年時間聚材,五年時間日夜趕工,累死了無數工匠才建成了高三百丈,寬八十四丈的姑蘇臺。後來,夫差又令王孫在靈巖之上修建了館娃宮,銅勾玉檻,飾以珠玉,供她平日遊玩嬉戲。宮中另有一條特殊的廊道,工匠鑿空廊道下面的岩石,用大甕鋪平,再在上面覆以厚板,當施夷光穿着木屐從上面走過時,就會放出錚錚鏘鏘的聲音。
男人對一個女人的寵愛,這便已經是極致了吧……
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