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德。”
“嗯?”
“……林德,我的生命比起你,是很短暫的,我的心比起你,也是軟弱易變的。我不能說清未來是什麼樣子,那只有你能看清楚。”米莉森話語溫柔得像一縷吹過山崖的風,每一個詞句都呢喃得清晰可聞。
林德忽然意識到她要說什麼了,一種怪異的情緒從他凡人般的心裡滲出,這是他沒有從任何魔法中獲得的情緒,雖然因爲洞悉真理,他熟悉這種情緒的每個發生機制,卻從未體驗過,並且認爲自己永遠無法體驗到。
他沒有開口打斷,而是露出由衷的微笑,聽她繼續講述。
“在我有記憶以來,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你。從此往後,我的人生沒有哪段記憶和你無關。我不知道一顆星星的情感如何靠近太陽,我不知道劃過天際的流星,是否可以與你的永恆作比較。你彌補了我一切遺憾,彌合我一切苦難,但我仍有一事不滿。
“我在三杯酒舍的那段日子常常看書,尤其是看歷史書。地球人筆下的歷史總是充滿假如,誰都希望美人青春永駐,將軍永不白頭。等我註定垂垂老朽,回顧一生,不想假設在當年沒有向你說明心意,那麼我會帶着遺憾而死。”
米莉森知道聖海在翻涌,恐懼的浪潮幾乎要將她擊昏,發自靈魂的虛弱,還有胃中魔藥的清涼,一同起了作用,讓她只感到像是在浪尖顛簸的小船,所有的血管都在膨脹,臉頰漲紅得彷彿櫻桃,眼前的視野卻開始模糊。
她緊緊凝視林德,就像聖堂裡跪坐在神像前的僧侶,緊迫地想從救主的臉頰上看出他的情緒,是期許還是輕蔑,又或者高高在上的慈愛平等。倘若忽略神與人在生命本質上的差距,那麼就是滾燙的、熾熱的情感,讓人卑賤地把對方侍奉爲神。
在這樣的心意裡,哪怕對方只是一個乞丐,也會比國王更尊貴的。
某一瞬間,在說完前面的話,米莉森感到劇烈的後悔,她知道自己即將邁出懸崖了,只差最後一步,最後一句話。
接下來等待她的是無盡的墜落,抑或飄飄的飛昇,這命運都不在自己掌握裡了。一旦開口,就成爲了輸家,這場賭博中最理智的做法是抽身而退,哪怕手中的賭注熱得滾燙。
但她的確沒得選,聖海是這樣純淨明亮的力量,總是會要求修行者做出最符合內心的言行。
她近乎悲哀地審視自己——藐小的生命。讓太陽爲一顆星星紆尊降貴,未免是一種莫大的褻瀆。
米莉森顫抖哽咽,閉上眼睛的時候,她站在聖海的黑色波濤旁,看着那條毒蛇嘶嘶作響:我是什麼?讓我卑微如塵埃,讓我強硬如鋼鐵!我是什麼?說吧!
“林德,我恐怕……唉、唉……愛你。”
呼——
黑色潮水退去了,米莉森望着聖海深處漆黑的濁流打磨出一道純淨的光芒,在一瞬間洞穿了無窮廣闊的精神世界,那是靈魂之劍,修長美麗,渾然是一枚狹長筆直的羽毛,金色劍體上的潔白紋路彷彿翎羽上的細細毛髮般緊密排列,護手中心鑲嵌一面明鏡,清楚倒映她的臉龐。
此時此刻,她邁出懸崖,但和先前設想不同的是,無需林德做出迴應,她的心就已然澄澈。這是不需要得到承認的真心,有如一片鵝毛般輕盈纖薄,雋永得飛行千里也不會墜落。
這也就是說,米莉森完全沒必要當面向林德表白,她僅需要承認自己喜歡他就可以了。
但米莉森不後悔,假如不當面訴說,也就無法看清真心,這不是一個人的遊戲。
她睜開眼睛,瞳孔深處映出靈魂之劍的流形,輝煌燦爛。林德從她眼睛的倒影裡看到了自己。
沉吟片刻,此時雷亞盧卡利亞夜晚悽悽的風也幽靜下來。米莉森耐心地等候他做答覆,彼此都清楚,無論林德是拒絕還是同意,米莉森依舊是那個驕傲的女劍士,永遠會做守衛他的刀劍。
林德伸出手,遲疑地輕輕挽住米莉森的肩膀,一點點將她拉近,隨後合攏雙臂,慢慢將她抱住,讓胸膛貼着胸脯,讓臉頰貼着耳廓。 他忽然笑起來,稱讚道:“你挺軟的。”說完這句話,懷裡的米莉森忽然就變得僵硬,隨後好一會兒才重新放鬆下來。
“米莉森。”
“我在。”
“許多故事的結尾,都是男女主角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但真正的問題,在於幸福生活開始的第二天。這對情侶搞不懂該如何面對多了一個人的生活,不論時間還是空間,都需要和另一個人分享。他們會爲瑣事分工而議論,會爲如何一同娛樂而煩惱。還有更多更多的問題,這是他們此前從沒考慮過的。”
“嗯。”
“我看到了我們所有的結局。沒有一個是好的。但我看不清現在和結局之間有多少可能。或許你想象不到,但我一直都是個膽小的人,沒有絕對把握的事情,我很難鼓起勇氣。不過我想,有些明知是失敗的事情,不妨也去嘗試一下。”
“林德,我只看到你很孤獨。”
“誰又不是孤獨的?無非一個短暫,一個亙古。”
林德輕輕嗅着米莉森的脖頸,倘若他願意,那麼可以聞到她身上所有的氣味,清新的,芬芳的,濁重的,污臭的。但他只以平凡的感官去體驗所有平凡的人,他聞到的是一股淡淡的冷冽的味道。
呼出鼻息,懷中的米莉森渾身顫抖,像是被吹拂的羽毛。
“林德,我會陪伴你,爲你驅散百年的孤獨,直到我死亡的那一天。”
“那麼是了,我也愛你。”
……
考試日。
林德叫醒因虛弱而賴牀的東尼爾,帶着他前往討論室。魔法師能力測試,託普斯的教授資格審覈,都在同一個地方進行。
米莉森與林德在討論室外見面。
“緊張嗎?”
林德待會兒就要前往奧利維尼斯教室,參加他的結業考試,不過他自己是不在意的,只是關心米莉森臨時抱佛腳,能不能混過考試。
米莉森手握學院輝石杖,一幅地道魔法師的打扮。
“我不會讓你丟臉的。”
“哈哈。你原來是擔心讓我丟臉嗎?大不了我給學院的所有人灌遺忘藥水,這樣他們都不會記得你給我丟臉的。”
米莉森抿嘴一笑,轉身踏入討論室,不曾多留戀他的面容。(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