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宅。
呂夷簡有一個習慣,每天晚上都會進行一次覆盤。
聖人云,吾日三省吾身。
他做不到三省,但一省還是能做到的。
幫任守忠散播消息,他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任守忠即便什麼都沒說,可話裡話外透露的意思很明顯,這是太后的意思。
固然,呂夷簡更希望去輔左官家,同時,他也更看好官家。
太后和官家,一個是即將隱沒的夕陽,一個是初升的朝陽,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未來的天下,終究還是官家的。
呂氏以及他本人,想要更進一步,必然要站在官家那一邊。
然而,這種支持必須要適度。
如果把握不住,肯定是兩頭不討好,可若是把握得住,不論是東風壓倒西風,還是西風壓倒東風,他都立於不敗之地。
太后想要散播這事的動機,呂夷簡明白,無非是想借此提醒文官們,官家現在還不成熟,無法成爲一個合格的帝王。
親政之事,任重而道遠。
呂夷簡知道消息傳出會面臨什麼樣的結果,這種言論對於官家,很不利。
但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
官家若是順風順水的掌了權,豈能顯現出他呂某人的手腕?
古有呂不韋奇貨可居,呂不韋做得,他呂某人難道做不得?
時局越是對官家不利,對他呂某人便越是有利。
正所謂,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
況且,此等言論流傳出去,也不全然是壞事。
文官們不喜歡,不代表武臣不喜歡。
天子,兵強馬壯者當爲之。
這是五代時期節度使安重榮的言論,雖然放到現在有些不太合適,但萬變不離其宗。
天子,若是沒有兵馬,天子還能一言而決天下事嗎?
恐怕是不能的。
太后爲何要收攏禁軍?
有兵,纔有權!
別看國朝的武臣被文臣們壓制,可一旦這些將門子弟合流到一起,其勢力絕對不容小覷。
蛇無頭不行!
出頭的櫞子先爛!
從前,將門中人即使想要合流,他們也不敢,而現在,情況卻是大不一樣。
官家承天之命,乃是大宋的天子,是大宋的君父,由官家統攝,名正言順!
有了主心骨,這些將門就有可能被擰成一股繩,屆時,哪怕禁軍高層皆是太后的人,只怕也無法阻擋他們。
畢竟,這些將門纔是和兵士朝夕相處的人,沒有他們的支持,就似那聚沙成塔,風一吹,便倒了。
因此,呂夷簡思慮再三,決定幫任守忠這個忙。
不然的話,僅憑任文慶和他伯父(呂蒙正)的那點香火情,他豈會冒險行之?
良久,呂夷簡低聲自語了一句。
“甚好。”
……
……
……
曹宅。
曹倩雖然不太愛出門,但京中大小的消息,該知道的他也不會落下。
孫學士昨日給官家授課,官家的那番言論,他也收到了風聲。
此刻,曹倩心中忽然生出一股後悔的情緒。
早知今日,他絕不會建議爹爹繼續等,而是應該直接下注,將寶全都壓在官家身上!
雖然現在下注也不晚,但終究是差了一絲。
在曹倩看來,官家昨天的言行,無疑是在冒險,或者說官家是在賭。
真定曹氏世代爲將,他爹爹曹韋更是將門中的扛鼎之人,他哪會不知道將門子弟的心思。
雖說將門子弟盛產紈絝子弟,名聲不太好聽,但他們也不是生來就想當紈絝的。
生於將門,誰小時候還沒個馬上覓封侯的願望?
可越長大,他們將門子弟越清楚,這幾乎是一件難以實現的事。
藝祖收兵權時曾言:‘人生如白駒過隙,所以好富貴者,不過欲多積金錢,厚自娛樂,使子孫無貧乏爾。
卿等何不釋去兵權,出守大藩,擇便好田宅市之,爲子孫立永遠不可動之業;
多置歌兒舞女,日夕飲酒相歡,以終天年。’
因此,他們這些將門子弟整日縱酒歡歌,全然是遵照藝祖祖訓來的!
況且,自和遼國簽訂盟約以後,天下久無戰事,將門子弟即使想要建功立業也沒有關係。
衆所周知,刀兵放置的久了,且保養不善,刀子就會越來越鈍。
刀如此,兵,亦是如此。
天下自唐末以來,生民塗炭,皆因藩鎮之禍。
如今的將門子弟中,喜歡享樂的佔據了絕大多數,這也是藝祖,是朝廷想要看到的結果。
他們不過是順勢爲之。
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不順勢,乃取禍之道。
“唉。”
曹倩擡頭看了一眼皇城的方向,喟然長嘆。
他既爲之前的決定感到惋惜,同時又爲將門子弟感到慶幸。
官家日後當爲雄主!
生活這個時代的將門子弟,何其有幸。
不多時,曹倩腳步匆匆的來到書房,他要將京中之事告訴爹爹。
曹氏該下注了!
再晚便不是雪中送炭,而是錦上添花。
曹倩雖然自詡機智過人,但他也不會小瞧天下人,他能想到,旁人也能想到。
如果被其他人先行一步,曹家就失了先機。
他很清楚,官家不是非選他們曹家不可,而是他們曹家離不開官家。
大宋,只有一個人可以呼風喚雨,那便是官家!
寫好信件,曹倩召來曹韋的心腹,這封信必須要儘快送達,星夜兼程,越快越好。
離行之前, 曹倩拉着這位老兵的手,語氣嚴肅道。
“十三叔,此信關乎我曹氏百年興榮,切記,切記,務必要親自交到我爹爹的手上。”
在說‘親自’二字時,曹倩刻意加重了語調。
他相信十三叔能夠領會他的意圖。
十三叔心中一動,抱拳道:“四哥兒且寬心,信在人在,人亡信亡!”
聞言,曹倩正了正身,然後長長的鞠了一躬。
“十三叔,此行山高水長,侄兒祝十三叔一路順風!”
“四哥兒,何須行此大禮!”
十三叔連忙扶起曹倩,正色道:“我雖是粗人,但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的道理還是懂的。”
“十三叔,當得,當得。”
曹倩微微搖頭,雖然他知道十三叔絕不會背棄曹家,但信中之事太過重要,再怎麼重視,也不爲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