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長平裡,孟約在吃晚飯時,同王醴提了一句。
王醴久久沉默,片刻後道:“匆匆結親,哪有好姻緣。”
孟約略微驚訝了一下:“這事師兄知道呀。”
滿京城的消息,有多少是能瞞住王醴的,尤其和他相干的,畢竟督察院出身,如今又身在考功司。與他相干的事,即使他不去過問,督察院與考功司的同僚,尤也都會來知會他一聲。因而,王醴早就已經知道林舒的困境,但他選擇了袖手旁觀,因其幼年所遭遇的種種,真沒誰指責他什麼。
聽罷,孟約臉上還沒褪去的驚訝又重新上臉,還又更加重了一兩分。王醴見狀,問她:“年年是否覺得,我這樣做太冷血無情。”
孟約聽罷,有那麼片刻怔怔然無言,然後鼻子開始泛酸。王醴這時竟帶着幾分小心翼翼,孟約想:也許,他也曾這樣小心翼翼地看何氏,看何氏再嫁的林家,再生的三個孩子。只是久久凝望,並無迴響。
“我和你纔是一邊的,怎麼會覺得你冷血無情,你對我情多得無處安放,連我爹那裡都快放不下了呢。”孟老爺經常受不了王醴那上趕着盡孝心的樣好麼,還說過王醴別看似乎很冷情,其實是個心中情意多,又沒個人讓他給的。爲此孟老爺醋越吃越多,越看越覺得王醴是來搶閨女的——不然,幹嘛對他那麼全心全意的好,交換嘛。
王醴不是沒有掙扎過,小女孩家,寄人籬下,確實可憐,但他這手無論如何伸不出去:“年年,我亦想過要走到她面前去,但是……”
到底意難平?
“沒事的,沒有誰能勉強你做不想做的事,哪怕是你自己,哪怕是我。師兄,人都說先苦後甜,你的苦都過去了,以後就儘管甜吧,別去想那麼多。既然不想管,那就徹底別掛心,人嘛,總是要各安其命的。若不肯,那就跳起來抗爭,如果自己都不爭,卻指望別人幫忙抗爭……呵,這樣的人大不必管。”孟約可是引得整個大明都追戲的,被繪畫事業耽誤的戲曲大手,搜腸刮肚想寬慰人,沒有寬慰不到的。
“年年……”
或許,經受那麼多曲折,是因爲以後的人生盡是坦途,哪怕不是,有小甜甜作伴,再崎嶇的山路也如平地。
孟約話是這麼寬慰,要是別的事,她可能就真想着“各安其命”就這麼隨她去。但林舒卻是婚嫁,女孩子嫁錯,比投錯胎的影響都更大。孟約也不想王醴勉強他自己,又看出他掙扎來,思來想去,一腳跨進仰園的門,找楊廷禮這樣的老狐狸求解去。
楊廷禮自元宵節之後便閉門謝客,道是犯了風寒,連宣慶帝遣人來探,也是由楊廷禮的侄孫出面接待的。孟約還擔心見不着楊廷禮,不想管家見到她,跟見到救星一樣:“這是怎麼了?”
“閣老也不知跟誰置氣,打元日後,便天天在屋子裡發脾氣。太醫來好幾回,講閣老受不得氣,以往我勸幾句閣老還能聽進去,這次卻是誰勸都沒用。官家前日道要登門,也被閣拒了。”
孟約:那我哪來的臉,居然能在宣慶帝被拒絕之後,登堂入室。別介,這讓我以後怎麼跟蔓生兄愉快玩耍。
“今日恰好氣順點,閣老與孟小姐素來相談甚歡,我想着閣老許會肯跟孟小姐說一說。”
孟約一想,受人這麼多照料,去看看也是應當:“好,我去看看。”
楊廷禮往日喜歡在園子裡或假山上的亭子裡,就是天冷,也喜歡在書房中開着窗戶。今天卻不一樣,書房裡門窗緊閉,守在外邊的僕從安靜地在一邊支着,如同守着個炸藥桶一般,一點動靜都不敢有,唯恐他們一個不好把書房裡的人給點着。
“閣老,救命啊!”
書房裡,楊廷禮忍不住想翻白眼:“進來吧。”
孟約朝僕從們比個勝利的手勢,哪怕人家根本看不明白什麼意思,就着僕從打開的書房門,孟約躍過門檻,蹦進書房裡去:“閣老,王重崖真的好煩人啊。”
楊廷禮一言不發看着孟約,彷彿在說“我看你怎麼裝下去”。
孟約頓時破功大笑,再沒法裝下去:“哈哈哈哈哈……不過救命是真的,這事不解決,真得很要命。”
“如你所言,女兒嫁嫁錯人比投錯胎還要命,要能是能拉她一把就伸手拉一拉,不能,她掉下火坑去,與你們也沒什麼利害相干。”
“那您的意思是,伸不伸手都和一樣?”
“自然不一樣,拉她一把,她可能感恩,也可能纏上來,還有可能會讓你的情郎一洗胸中塊壘。不伸手,她跌進火坑,或自怨自艾,或咒你們罵你們,若傳出去,王重崖的仕途就徹底別再想着能好。”
“那我應該怎麼做?”
楊廷禮居然當着孟約的面,給她個白眼,沒好氣道:“姻緣事,自當找長輩,你是林氏女的媽還是林氏女的爹,爹媽不在,不還有個舅舅,那是死人嗎?”
孟約“啊”一聲,沒能悟出楊廷禮話裡的意思來。
見孟約領會不到,楊廷禮只得明說:“若有心相幫,去個書信到何家,卻也不必說什麼能不能幫得上忙,免被麻煩纏上身。只把你看到的,王重崖知道的,都一一點明,別的什麼也不必講。”
孟約不解:“這樣那位舅舅就會好好處理這事啦?”
“林家把兒女送到他手上,這是他本就應當出面處理的,去個信,不過告訴他,事情你們已經知道了,他要是再不處理,滿南京城都要知道,他如何不作爲,如何坐視寄居他屋檐下的外甥外甥女遭人欺凌。”楊廷禮總是儘量找最簡單的辦法給孟約,可惜孟約這麼久,還不能完全領會精神。什麼事,總是要給她說得明明白白,她才能懂。
孟約:“哦,是噢。”
其實這樣做也不是沒弊端,換個不在乎名聲的,仍然不會爲外甥女出面。但楊廷禮做過閣老,滿南京城的官吏,在他心裡都有本賬,何家要不在乎名聲,當年何氏就不是假死另嫁,而是光明正大歸家再嫁。雖這塊遮羞布隨着時間越來越薄,但比沒有能好上那麼一星半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