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飯, 那個送外賣的男人又回來了,一陣倒騰把吃剩的小方桌變回原來的銀箱子。周爸周媽又是一陣驚歎,一聲謝謝沒說完那男人就推着行李箱快步走開了。
三人回到病房, 周嫩剛剛醒來, 周爸正好說再見, 然後周媽和宋希白送周爸去等電梯。在電梯間, 周爸讓要送他下去的宋希白留步, 宋希白說已經幫周爸叫好專車,“就停在住院樓門口,這是車牌號, 我發給您?”他想趁機要到周爸的手機號,但周爸說了聲謝謝, 直接把車牌號照了下來。
十分鐘後電梯來了, 裡面擠滿了人, 而且是上行。周媽擔心等會兒下來人更多,就把周爸推了進去。不論看幾次宋希白都無法適應這種人滿爲患的觀感, 他以爲學校到飯點的食堂和上下班的地鐵公交是表現人口密度和公共資源不匹配的極限,沒想到醫院纔是。
宋希白和周媽看着電梯關上門,然後慢慢走回病房。宋希白問周媽午飯吃得怎麼樣?周媽直誇好。“那晚飯您要吃什麼?”宋希白以爲迎合對了,開心地問。可週媽隨即淡下來,說:“晚飯就簡單點吧。”
周媽在想宋希白吃午飯時說的那句話:“開公司的”。宋希白的爸媽是開公司的老闆?從沒聽周嫩說過呀。到底是開什麼公司的?她很想問, 但宋希白和自家女兒八字沒一撇呢, 就打聽人家裡是幹什麼的, 太沒禮貌了。還是等宋希白不在問周嫩吧。
回到病房, 周嫩無聊地躺在牀上, 手摸牀頭櫃上的加溼器玩。她看到周媽和宋希白終於回來了,高興地對他們招招手。宋希白立刻撇下週媽走過去, 在牀邊坐下,“有沒有哪裡不舒服?餓不餓?”
“不餓,這些藥水就給我灌飽了,等下營養液又要來。”周嫩苦着臉說。
“營養液那麼疼嗎?”宋希白看了看周嫩的左手,保暖帶還包着好好的。
“疼死了!”一想起昨晚的痛苦周嫩激動起來,她撕開保暖帶給宋希白看紮在手腕側面靜脈裡的滯留針,“看看這滯留針,這麼大這麼粗,藥水直往裡面灌!我血管本來就細,當然會漲着疼。”
“那就滴慢點。”宋希白擡頭看掛在牀上面的輸液袋,“好像是有點快。”
“不能滴慢,滴慢還不知道要滴到什麼時候,長痛不如短痛。等我把這一波消炎針營養針打完,滯留針就可以拔了。”
“那以後每打一針就要扎一次?還不是受罪?”
“那時候要打的針就不多了呀。”
“好吧,你說什麼都對。”宋希白默默周嫩的頭髮,然後湊過去仔細看了看她的臉,“你今天洗臉了嗎?”
“當然洗了,早上就去廁所洗的。”
“你能下牀呀!”
“我又不是截肢!”
這時,不遠處傳來周媽清脆的咳嗽聲。周媽捂着嘴咳完,見周嫩和宋希白都看過來了,笑呵呵地說道:“小宋,教我用摺疊椅吧。”
“好。”宋希白站起來,沒忘問周嫩睡好沒有,然後才把圍簾收起來,不然太暗了。宋希白把摺疊椅張開,對周媽說:“打開是這樣的,剛好坐着看書看報。您要想躺下就扭這裡,可以調節椅背高度。您要是想全部放平就這樣。”
周媽看着一下子變成小板牀的摺疊椅,喜眯了眼,“這樣就不怕打瞌睡摔地上了。小宋,謝謝你啊。”
“媽,你學這個幹什麼?”周嫩歪着頭看那兩人。
“我晚上要留下來照顧你啊,躺着不比坐着舒服?”
周嫩眨巴眨巴眼,對宋希白壞壞一笑,“我就說我爸媽不會同意的吧。”
“同意什麼?”
“宋希白想晚上留下來照顧我。怎麼,他沒跟你說?”
“我還沒來得及說。”宋希白對周媽軟軟一笑。其實他早就準備等周爸走了以後單獨對周媽說的,因爲周爸百分之百不會同意,但周媽百分之五十會同意。現在好了,被周嫩捅破了。
“這幾天我想留下來照顧周嫩,包括晚上。我年輕,不怕苦不怕累不怕熬夜。”宋希白笑得明媚,是周媽喜歡的那種。
但周媽已經被周爸點撥清醒了,一口拒絕道:“不行,我不能答應。小宋今天能來看望嫩嫩我們就很開心了,你是客,怎麼可能讓你留下來照顧她。”
“高阿姨,你不用把我當客人的。”宋希白懇求道。
周媽態度越發堅定,“不行,這件事沒得商量。”說着手機響了,她拿出來一看,對周嫩說:“你張阿姨打來了,我出去接一會兒。”然後看到宋希白仍不放棄凝視着自己,再次搖頭說道:“不行,你周叔叔也不會答應的。”說完接起電話,一邊喂一邊走出病房。
周嫩幸災樂禍地看着被狠狠拒絕的宋希白,假意安慰道:“我媽是爲你好,你是小孩子,小孩子晚上就該乖乖回家睡覺。”
宋希白斜睨着周嫩宛如小人得志般的嘴臉,突然低下頭,對着地上的導尿包大聲說:“喲!周嫩,你的尿袋滿了,我幫你倒掉吧!”
“啊!”周嫩頓時尖叫,捂住瞬間漲紅的臉,痛苦地喊道:“媽——快趕走這個變態!完了,我嫁不出去了,太丟人了。宋希白,你不得好死!”
宋希白哈哈大笑,笑聲中滿滿的報復成功後的快感。——“你還笑!我要羞死了!求你快點回去吧,求求你了……不然我以後都不想見到你了。”周嫩又要哭了,當真苦苦哀求着,她害羞得蜷縮起來,不敢再看到宋希白的臉,朝左邊猛地翻身,不小心絆動了左手的滯留針。
周嫩疼得嘶了一聲,血液從針頭衝上導管。鮮紅的血液一下子刺入宋希白的眼睛,他立刻跑過去把周嫩的手放平。涌上的鮮血慢慢回去了,但還有幾縷粘在導管裡。宋希白後悔地垂下頭,心疼地問:“還疼嗎?”
“疼死了。都是你害的!”周嫩右手蓋住臉又轉到另一邊。她其實不怪宋希白,只怪這該死的導尿管!明明可以自己去廁所了,爲什麼還不給拔!真是既羞恥又難受,除了爸媽被誰看到都難堪的東西!
“我去找護士。”宋希白立刻站起來,跑出病房。
周嫩還在害羞,渾身發熱,胸口煩悶。因爲尿袋她覺得自己已經無顏再見宋希白,出院之後就跟他斷絕關係,跟這段羞恥的過往斷絕關係!
周嫩微微擡起身子,伸手拉開牀頭櫃的抽屜,從裡面拿出手機,想打電話讓她媽媽回來。周嫩拿着手機躺下,手掌因爲羞愧出了細汗,幾次沒抓牢掉到臉上,撞疼了鼻子。
周嫩再次氣哼哼地從臉上拿起手機,劃到周媽的號碼,在按下的前一秒,病房裡走進來一個人。是個年輕女人,像個大學生,很漂亮,但吸引人的是她酷酷的氣質和傲慢的眼神。
女生穿着金絲絨西服套裝,裡面是霧霾藍絲綢襯衣,襯衣袖口比西服長出一截,蓋住虎口。西褲九分長,配了雙正好的繫帶踝靴。她頭髮黑亮,在腦後綁成一個丸子。耳垂上是兩顆又大又閃的紅寶石。
女生捧着手機大步走到牀尾,用很亮的棕色眸子盯住周嫩的臉,然後一言不發移到下一張牀,把牀上的病友也盯一遍,直到把她們三人都盯完。最後又回到周嫩的牀尾盯一遍,還開口問道:“這裡是1806病房嗎?”
她聲音低低的,是好聽的女中音,和她酷酷的氣質非常搭,就是太冷硬太高傲了,加上她居高臨下的眼神,頓時周嫩不爽。
“住院部有三個主樓,每個主樓都有1806病房,我們這裡是F1806。小姑娘是在找人吧,這裡沒有,去別的地方看看吧?”周嫩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道。女生真信了,然後沒出周嫩所料的連謝謝都不說就昂頭走出病房。
“3牀,他是誰呀?”6牀突然問。
“我不認識她。”
“我說的是今天來看你的小帥哥。”
“哦,他呀。他是我鄰居,比我小七歲,還是大學生。他是不是吵到你們了?”
6牀呵呵一笑,沒好意思說真正吵人是3牀自己。
“真的只是鄰居?”5牀插=進來,把“只是”說得很重。
周嫩重重點頭,“只是。”
5牀不信,“天底下哪個鄰居會來醫院照顧鄰居?還幫忙倒尿袋?”
“5牀!注意措辭,要文雅!”周嫩現在非常聽不得這兩個字,剛纔被宋希白戲弄的羞恥感又回來了。
“我說的是學名啊。”
“學名是導尿包。”6牀笑呵呵地說。
“不要,不要讓我聽到那個字!”周嫩忘了剛纔回血的痛,捂住耳朵瘋狂搖頭。
現在是最忙碌的時候,護士站裡一個人都沒有,宋希白只好挨個進病房找護士,最後靠男色拐來一個。他們纔到門口,就聽到周嫩這聲痛苦的慘叫,宋希白立刻抓住小護士的胳膊跑進病房。
一進病房宋希白看到周嫩在病牀上扭動掙扎——“怎麼啦!針頭是不是出毛病了?護士護士,快幫忙看看!”
小護士一看周嫩的樣子就知道跟病痛無關,她走到牀邊把她的手放回體側,撕開保暖帶,再撕開針頭上的膠帶,仔細看了看,說:“沒事,把手放好,儘量不要劇烈活動。”小護士把膠帶貼回去,指着牀頭的呼叫器說:“有事就按這個。現在比較忙,可能會來得慢點。”然後擡頭看鉤子上的輸液袋,發現這袋要滴完了,順手換了一袋新的。最後繞到牀右側,看了看從腰部手術傷口伸出來的引流袋和導尿包,說:“尿袋滿了,家屬給倒一下。”
“護士小姐姐!”周嫩又叫起來,“你爲什麼也要這樣對我……”
“怎麼了?”小護士沒懂。宋希白連忙解釋:“沒什麼,她就是臉皮薄。”
“哦,這樣啊。”小護士懂了,咯咯笑起來,“在醫院很正常啊,再說你是病人,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周嫩哼哼唧唧地假哭起來,宋希白把同樣覺得好笑的小護士請出病房,回來時臉上的笑容已經剋制不住。他在牀邊蹲下,從牀底拿出臉盆,然後拎起導尿包。
“你真的不用做這種事,我媽等下就回來。”周嫩已經心如死灰,雙目無神地瞪着天花板。“我求你了,回去吧,明天再來好不好?”
“不就是這種事嗎,有這麼嚴重?我都沒覺得怎樣,你叫來叫去的幹嘛?”
“唉——,直男不懂少女心。”
宋希白從廁所洗完手,周媽還沒回。周嫩讓他把牀搖起來一點,無聊地說道:“現在做什麼?”
“看書嗎?”宋希白拿起《契科夫短篇小說集》。
周嫩搖搖頭,虛弱地說:“我不識字,你念給我聽。就女人和狗那篇。”
“是帶狗的女人。”宋希白笑着糾正道,“不過你要失望的,這是兩個出軌者相愛的故事。”
“是嗎?契科夫是享譽中外的著名小說家,怎麼能寫出這種故事?”
“可能著名小說家追求的不是大衆認可的三觀,而是大衆真實的生活。”
“出軌者相愛的真實生活?”
“生活中是有的。”
“我知道有,但作爲有影響力有話語權的人,把這種不正確的事情寫出來真的好嗎?”
“這可能就是嚴肅文學和大衆文學的差異。嚴肅文學反應事實,引人深思,其過於真實甚至醜陋的立意就勸退了絕大多數人,而這些人中的絕大多數又都是大衆文學的受衆。”
“所以你的意思是,就算契科夫把不正確的事情寫出來,但並不會在大衆之中傳誦,也就不會造成不好的影響?”
“差不多。”
“那他是怎麼成爲享譽中外的小說家的?沒有人的追捧,這個殊榮又是怎麼來的?而且什麼是嚴肅文學?”
“我認爲是能讓我反覆深思的文學作品是嚴肅文學。”宋希白說完低頭看着書頁,若有所思地說道:“或許我當時看得太急,沒體會出故事的真意。現在我們一起讀一讀?”
周嫩點點頭,挪動身體找到一個最舒服的姿勢,說:“這個讀完,《朗讀者》的梗就告一段落吧,下回我們找部新電影看看。”
宋希白讀完第一段,剛要開始讀第二段的時候病房裡衝進來的一個人,就是剛纔拿着手機貌似找人的女生。她氣勢洶洶地闖進1806病房,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周嫩牀邊的宋希白,瞪大眼睛驚呼道:
“小白,你果真在這裡!我就說病房不會弄錯!”
然後她看向愣住的周嫩,不開心地說:“三棟主樓我都跑遍了,就一個1806,就是這裡!”
“陸幼學?”宋希白從震驚中開口了,“你怎麼來了!”
“學校放假我就回來啦。”
“誰告訴你我來這裡的!”宋希白驚訝完,明顯表現出反感。
陸幼學看不出來,大剌剌地說:“嵐姐。”然後擡手指着牀上的周嫩,不客氣地問:“她是誰?”
“我女朋友。”宋希白乾脆地答道。
“女朋友?”陸幼學困惑地皺起眉頭,捧起手機,又對着周嫩的臉看了一遍,然後把屏幕舉到宋希白眼前,“這個纔是你女朋友吧?”
周嫩一歪頭也看到手機屏幕,上面是宋希白和一個女孩接吻的照片。他們二人都站着,面對面,女孩抱着宋希白的肩。周嫩背後一涼,眯起眼睛仔細辨認照片上的女孩,好像是那個什麼雪兒。
宋希白也認出照片,是上次玩國王遊戲時偷拍的,他心情一下子壞了,疲於解釋地說:“她不是。我現在更討厭她了。”
“那就不是吧。”陸幼學收起手機,然後兩手往牀尾架子上一撐,盯着周嫩問:“你真是宋希白的女朋友?”
又是這種誤會。對此周嫩的思維已經形成慣性,就是想都不想直接回答“不是。”
“周嫩!”宋希白低吼一聲,臉黑到不行,氣憤地從椅子上站起來。
“我就知道。”陸幼學彷彿打了勝仗,得意地走到宋希白跟前,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一遍,眼神彷彿中年油膩大叔,嘖嘖說道:“小白啊,又長高又變帥了呢。不錯,我更中意了。說吧,這次答不答應我?”
“答應你什麼?”周嫩忍不住插嘴。那兩人之間的氣氛有點不對,逼着她從牀上坐起來。
“答應做我男人。”陸幼學氣焰更囂張了,擡起一條胳膊咚在牆上,另一條胳膊叉在腰間,又用那油膩的眼神打量宋希白。
宋希白冷哼一聲,再不想理陸幼學,重新坐回椅子,打開書,問周嫩:“剛纔讀到哪裡了?”
“纔剛開始沒多久。”
“找到了。‘後來,他又在城市公園裡和街心花園裡——’”
“小白,我不准你無視我。”陸幼學堵在宋希白身旁,手臂在胸前一叉,拿鼻孔盯他的頭頂。
“‘遇見她,一天碰到好幾次。她獨自一個人在散步,老是戴着那頂圓形軟帽。’”
陸幼學彷彿感知不到別人的厭惡,仍舊自顧自地說:“我在老地方定了晚宴,就我們兩個,沒有閒雜人等。晚上七點,不準遲到。”
周嫩感覺她說“閒雜人等”的時候看了自己一眼,好勝心頓時衝到腦門,一把握住宋希白拿着書的手,瞪着這個突然闖入的“閒雜人等”,冷冰冰地說:“宋希白今晚要留下來照顧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