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是的,生活是重新開始了。珮青竭力擺脫尾隨着自己的那份憂鬱,儘量歡快起來。許多問題她都不再想了,不挑剔,也不苛求。她學着做許多家務事,用來調劑自己的生活,刺繡、洋裁以及烹飪。照着食譜,她做各種小點心和西點,給夢軒吃。第一次烤出來的蛋糕像兩塊發黑的石頭,糖太多,發粉又太少,吃到嘴裡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她瞪大眼睛望着夢軒,夢軒卻吃得津津有味。珮青心裡有數,故意問:

“好吃嗎?”

“唔,”夢軒對她翻翻眼睛,“別有滋味,相當特殊,而且……完全與衆不同!”

珮青噗哧一聲笑了出來,說:

“你知道嗎?夢軒,你相當壞!你明知道無法對我說謊,而你又不忍對我坦白,所以就來了這麼一套。”

“我是相當坦白的,珮青,”夢軒把她拉到懷裡來。“告訴你真話,我從沒吃過這麼好吃的蛋糕,‘甜’極了!”

“糖放得太多了。”

“不是,是‘蜜’放得太多了。”夢軒一語雙關。

他們相對而笑。

珮青的學習能力相當強,沒多久,她的西點手藝已經很好了,色香味俱全。每天晚上,她都要親手做一些東西給夢軒消夜,因爲夢軒又熱中於寫作了。她喜歡坐在書桌對面,看着他寫,看着他沉思,看着他繞室徘徊。他也喜歡看着她靜靜地坐在那兒,彷彿她代表了一種靈感,一種思想,一種光源。

他們都在努力維持生活的平靜,努力去享受彼此的愛情,也努力在對方面前隱瞞自己的苦惱。白天,當夢軒去上班的時候,伯南變得常常打電話來搗亂了,他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目的,只是要擾亂珮青的生活,打擊她的幸福,破壞她的快樂。珮青很能瞭解這一點,因此,她一聽到是伯南的聲音,就立即掛斷電話。不過,如果說她的情緒完全不受這些電話的影響,那幾乎是不可能的。而且,她還時時刻刻擔心,有一天,伯南會直衝到馨園來侮辱她。他是從不仁慈的,他又那麼恨她(爲什麼?人類“恨”的意識往往滋生得那麼奇怪!),誰知道他會做些什麼?她從沒有把伯南打電話來的事告訴夢軒,她不願增加他的負荷。可是,有一天,當夢軒在馨園的時候,伯南打電話來了。是珮青接的,對方剛“喂”了一聲,珮青就猝然地掛斷了,她掛得那樣急,立刻引起了夢軒的注意,盯着她,他追問:

“誰的電話?”

“不,不知道,”珮青急急地掩飾,“是別人撥錯了號碼。”

“是麼?”夢軒繼續盯着她,“你問都沒問,怎麼知道是撥錯了號碼?”

“反正,是不相干的人,不認得的人。”珮青迴避地說。

“我看正相反呢!”夢軒警覺地,“大慨是個很熟的人吧,告訴我,是誰?”

“你怎麼那麼多疑!”珮青不安地說,“真的是不相干的!”

夢軒把她拉到身邊來,深深地注視着她。“對我說實話,珮青,到底是誰?”

琨青默然不語。

“我們之間不該有秘密吧?珮青?你在隱瞞我,爲什麼?我要知道這是誰,說吧。”

珮青深吸了口氣,低低地說:

“是伯南。”

“伯南?”夢軒的眉毛在眉心打了一個結。“他打電話來做什麼?”

珮青望着腳下的地毯,不說話。

“告訴我,珮青!”夢軒捉住她的手臂,凝視着她,“對我說話,他爲什麼打電話來?”搖撼着她,他憤怒而焦灼,“他是什麼意思?告訴我!”

“你想呢,夢軒。”珮青柔弱地說,“不過是諷刺謾罵和侮辱我而已。”

“原來他常常打電話來,是不是?”夢軒的眼睛裡冒着火,語氣裡帶着濃重的火藥味。“我不在的時候,他是不是經常打電話來?是不是?”

“夢軒,算了吧!”珮青哀婉地說,“他只是想讓我難過,我不理他就算了,別爲這事煩心吧!”

“他打過多少次電話來?”夢軒追問。

珮青咬了咬嘴脣,沒說話。夢軒已經領悟到次數的頻繁了。望着珮青,她那份哀愁和柔弱絞痛了他的心臟,跳起身來,他往屋外就走,珮青一把抓住了他,問:

“你到哪裡去?”

“去找那個混賬範伯南!”

“不要,夢軒!”珮青攔住了他,把手放在他的胸前,懇求地說,“何苦呢?你去找他只是自取其辱而已,他不會因爲你去了就不再擾我,恐怕還會對我更不利。何況,我們的立足地並不很穩,他可以說出非常難聽的話來,而你……”她嚥住了,對他凝眸注視,眼光悽惻溫柔。半天,才嘆口氣說,“唉!總之一句話,我們相遇,何其太遲!”

一句話道破了問題的癥結,夢軒知道她說的是實情,他去找伯南一點好處也沒有!但是,珮青投到了他懷抱裡,還要繼續受伯南的氣嗎?夏夢軒,夏夢軒,你還算個男人嗎?他痛苦地把頭轉開,低沉地說:

“珮青,我要娶你,我們要結婚。”

“別說傻話,夢軒。”珮青沮喪地低下頭去。

“我不是說傻話!”夢軒憤然地掉轉頭來,滿臉被壓抑的怒氣,“我說我要娶你,我要你有合法的身份和地位!我不是說傻話,我是說……”“是的,夢軒,我知道,但是……”珮青擡起頭來,睫毛掩護下的那對眸子清澈照人。“但是,這裡面有多少個但是呀!”

“哦,珮青!”夢軒頹然地把頭撲在她的肩上,痛苦地左右轉動着,嘴裡低低地、窒息地喊,“我怎麼辦?告訴我,我該怎麼辦?我能怎麼辦?”

“你——該怎麼辦?”珮青幽幽地重複着他的句子。“你該愛那些愛你的人,保護那些需要你的人。不只我一個,還有你的妻子和兒女。”

“我給了你保護嗎?我在讓你受欺侮。”

“你給了我太多的東西,不止保護。至於欺侮,如果我不當作那是欺侮,又有什麼關係?我根本就一笑置之,不放在心裡的。”

“你是嗎?”他望着她的眼睛。

“我——”她沉吟了一下,然後毅然地把長髮掠向腦後,大聲說,“我們不談這件事了,行不行?爲了他那樣一個電話,我們就這樣不開心,那纔是傻瓜暱!來吧!夢軒,我想出去走走,我們到碧潭去劃劃船,好不好?”

他們去了碧潭,但是,這個問題並沒有解決,陰影留在兩個人的心裡。問題?他們的問題又何止這一件?三天後的一個晚上,珮青無意問在夢軒的西裝口袋裡發現了一件東西,一件她生平沒有看過的東西——一張控告珮青妨害家庭的狀子!

她正站在臥室的壁櫥前面,預備把夢軒丟在牀上的西裝上衣掛進櫥裡,這張狀子使她震動得那麼厲害,以致西服從她手上滑落到地下。她兩腿立即軟了,再也站不住,順勢就在牀沿上坐了下來。捧着那兩張薄薄的紙,她一連看了四五次,才弄清楚那上面的意思。美嬋控告她!妨害家庭?她渾身顫慄,四肢冰冷。自從和夢軒同居以來,她從沒有想到過自己是觸犯法律的,那麼,連法律對她也是不容的了?她是一個罪犯,對的,她再也無從迴避這個宣判了:她是一個罪犯!

用手矇住臉,她呆呆地坐在那兒。腦子裡車輪似的轉着許多幻象;法院、法官、陪審員、觀衆、美嬋、律師……許許多多的人,衆手所指,異口同聲,目標都對着她,許珮青!你妨害了別人的家庭!你搶奪了別人的丈夫!你是個罪犯!罪犯!!罪犯!!!多少人在她耳邊吼着:罪犯!罪犯!!罪犯!!!她猝然地放下手,從牀沿上直跳了起來,不!不!我不是!她要對誰解釋?她四面環顧,房間裡空無一人,窗簾靜靜地垂着。她額上冷汗涔涔,那張狀子已經滑到地毯上。

好半天,她似乎平靜了一些,俯身拾起了那張狀子,她再看了一遍。不錯,律師出面的訴狀,打字打得非常清楚,美嬋要控告她!美嬋有權控告,不必到法院去,不必聽法官的宣判,珮青心裡明白,她內心已經被鎖上了手銬腳鐐——她有罪。她對美嬋有罪,她對那兩個無辜的孩子有罪,她逃不掉那場審判!不論是在法院中或是冥冥的天庭裡,她逃不掉。

但是,這張狀子怎麼會在夢軒的口袋裡?他說服了她?讓她不要告?還是——?珮青想不透。美嬋是怎樣一個女人?她居然會去找律師,或者有人幫助她?對了,她的姐夫,陶思賢。陶思賢?珮青恍恍惚惚的,彷彿有些明白了。夢軒弄到這張狀子,一定付出了相當的代價!這兩張紙絕不會平白地落進他的手中。噢,夢軒,夢軒,爲什麼你不告訴我?

收起了那兩張紙,珮青竭力穩定住自己的情緒,走進了書房裡。夢軒正坐在書桌前面,桌上放着一沓空白的稿紙。但是,他並不在寫作,稿紙只是一種掩飾,他在沉思,沉思某個十分使他困擾的問題。桌上的菸灰缸裡,已經聚集了無數的菸蒂,他手指間的香菸仍然燃着,一縷煙霧繚繞在空中。看到了珮青,他把自己的思想拉回到眼前,勉強地振作了一下,說:

“又在忙着做點心?”

“不。”珮青輕聲說,在桌子旁邊坐了下來,用手託着腮,愣愣地看着夢軒。

“怎麼了?”夢軒盡力想提起自己的興致來,微笑地說,“你的臉色不好,又不舒服了嗎?”

“不,”珮青仍然輕輕地說,一瞬也不瞬地看着夢軒,半晌,才說,“你在做什麼?”

“我?在——構思一篇小說。”

“是嗎?”珮青的臉上沒有笑容,眉目間有種凝肅和端莊。“你沒有,你在想心事,有什麼事讓你煩惱嗎?你說過,我們之間不該有秘密的!”

“秘密?”夢軒不安地抽了一口煙,從煙霧後面看着她,那煙霧遮不住他眉端的重重憂慮。“我沒有任何秘密,我只是——在想一件事。”

“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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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夢軒猶豫地看了看珮青,噴出一口濃濃的煙霧,終於,下決一i5似的說,“是這樣,珮青,我想結束我那個貿易公司,我對經商本來就沒有興趣,如果結束了公司,我就可以專心從事寫作。我們離開臺北,到臺中或者臺南去生活,也免得受伯南那些人的騷擾。”

“哦!”珮青“淡淡”地應了一句,卻“深深”地注視着他。“這和你的人生哲學不同嘛,想逃避?”

“逃避?”夢軒猛抽着煙,心中的痛苦說不出口。公司不是他一個人的,雖然他擁有絕大多數的股份,但是張經理等人也有股份。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付款給陶思賢,使公司的流動資金週轉不靈,張經理已經提出抗議。而陶思賢的建築公司成立了,他不會對夢軒放手,他的敲詐一次比一次厲害,美嬋又完全站在陶思賢那邊。再下去,公司會拖垮。而且,自從他和珮青同居以後,他拒絕了許多應該赴的應酬,“中信局”幾次招標都失去了,張經理已明白表示,近幾個月的業務一瀉千丈。一個事業,建立起來非常困難,失敗卻可以在旦夕之間。公司裡的職員,對他也議論紛紛,風言風語,說得十分難聽。陶思賢、範伯南,再加上人言可畏!公司的危機和美嬋的眼淚,家庭的責任和珮青的愛情……多少的矛盾!多少的衝突!逃避?是的,他想逃避了。忽然間,他覺得自己已壯志全消。只希望有一塊小小的安樂土,能容納他和珮青平平靜靜地活下去。“逃避?”他憂鬱地說,握住珮青放在桌面上的手,那隻手那樣纖細柔弱,需要一個強者好好的保護啊。“我是想逃避了,這世界上不會有人同情我們,我想帶着你走,到一個遠遠的地方去,讓你遠離一切的傷害。”

“美嬋和孩子們呢?”

“或者,也帶他們走。”夢軒咬着菸蒂,“我有一種直覺,你和美嬋會彼此喜歡的,你們從沒有見過面,說不定你們能夠處得很好。”

珮青默默地搖頭,低聲說:“不會,你又在說夢話了,她恨我,我知道。”

“美嬋是不會恨任何人的,你不瞭解她。”

“是麼?”珮青緊盯着夢軒,臉色悲哀而嚴肅。“那麼,告訴我,這是什麼?”她取出了那張狀子,送到夢軒的面前。

夢軒驚跳了起來,一把抓住那兩張紙,他的臉變了顏色,嚷着說:

“珮青!”

珮青閉上了眼睛,用手支住額,費力地把即將迸出眼眶的淚水逼回去。夢軒握住她的手臂,把她攬進懷裡,感到五內俱焚,衷心如搗。珮青的頭緊倚在他的胸前,用震顫的、不穩定的聲音問:

“你爲什麼要瞞我?夢軒?你爲什麼不告訴我?她根本不容許我存在,是不是?”

“不,不,珮青,”夢軒不知道對她說什麼好。“這個不是美嬋的意思,這完全是陶思賢搗的鬼!你不要管這件事,好麼?答應我不難過、不傷心,你看,我已經處理掉了,我拿到了這張狀子!珮青!你絕不能爲這個又傷心!珮青!”

他的解釋使情況更壞,因爲剛好符合了珮青的猜想,擡起頭來,她定定地望着他。他是怎樣拿到這張狀子的?這是不是第一份?難道——?她愕然地張開了嘴,腦中的思想連貫起來了,瞪大眼睛,她愣愣地說:

“我明白了,這就是你要結束公司的原因。你一共付給他多少錢?”

“珮青?”夢軒吃了一驚,他沒想到她的思想轉得這麼快,又這樣正確地猜透了事情的真相,一時間,他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這不會是第一次,我知道,夢軒。你一共收買過多少張?原來我們的安寧就靠你這樣買來的!”她語氣急促,聲音裡帶着淚,“多麼貴重的日子,每一天相聚你付出多少代價?夢軒?足以拖垮你的公司,是不是?噢,夢軒,你爲什麼不告訴我?”

“沒有那麼嚴重,珮青,”夢軒急急地說,最迫切的念頭是想安慰她。“沒有那麼嚴重!真的,珮青。我是付過一點錢,有限的一點。”

“你騙我!”珮青悲痛地說,“最起碼,已經足以瓦解你的勇氣了。”閉了閉眼睛,淚水沿着她的面頰滾落,她抱住了夢軒,把帶淚的臉孔貼在他的肩頭,哭着說,“夢軒,我那麼愛你,可是帶給你的全是災難和苦惱!”

夢軒悽然,用面頰倚着她的頭髮,他沉痛地說:

“我帶給你的何嘗不是!”

他們相對凝眸,一時間,都柔腸百折,悽然淚下。

日子就是這樣過去的,各種的壓力、流言和困難,匯合成一個巨大的鐵輪,沉重地從他們的愛情生活上輾過去。他們就在這輪下掙扎着,喘息着,相愛着。

這天早上,夢軒去上班的時候,對珮青說:

“今天我會回來晚一點,我答應帶小楓去看電影。”

“不帶小竹?”珮青不經意似的問。

“小竹要跟他媽媽到阿姨家去,今天不知道是陶思賢哪一個孩子的生日,小楓不肯去,跟定了我。”

“我覺得,”珮青笑着說,“你是個偏心的爸爸,你比較喜歡小楓,不大喜歡小竹。”

“我都喜歡,不過,好像女兒總是跟父親親近些,兒子跟母親親近些。”

“誰說的?我認爲應該相反纔對。”

“主要還是孩子自己,小楓生來就那樣親近我,像個依人的小鳥,嬌嬌的,甜甜的。小竹呢,一天到晚呀,槍呀,炮呀,乒乒乓乓,吵得我頭昏腦漲。”

“也難怪你喜歡小楓,她確實惹人疼。”珮青想着那個有張圓圓的臉,和一對圓圓的大眼睛的小女孩,感到她上次在馨園門口和她說再見時,留在她面頰上的那一吻依然存在,多可愛的小女孩!她忽然有個想法,擡起眼睛,她望着夢軒說,“小竹和他媽媽晚上既然要出去,你把小楓送回家又沒人陪她,何不看完電影,乾脆帶她到這兒來呢!”

“你是說——”夢軒有些猶豫。

“我和你一樣喜歡那孩子呢!”珮青說,“你總不反對我和你的女兒接近吧?”

“我?”夢軒揚起了眉毛,“我求之不得呢!”

如果珮青能和孩子們建立起很好的感情,將來的問題也可以減少很多,說不定有一天,大家會住在一起呢!

“好Ⅱ巴,那就這樣說定了,我晚上帶她來。”

“告訴她媽媽一聲,最好——留她在這兒過夜。”珮青又追了一句,帶着個高興的笑容。“告訴我,她愛吃什麼?我幫她準備,做一點小西點,怎樣?”

“別把你自己忙壞了,不過是個孩子而已!”夢軒笑着說,托起珮青的下巴,用帶笑的眸子凝視着她的眼睛,“我看哦,你在想過媽媽癮呢!”

“只怕她不肯把我當媽媽,如果肯的話……唉!”她嘆了口氣,“如果真是我的女兒有多好!”

“你真的那麼喜歡她?”

“她身上有你的影子。”

夢軒笑了,吻了吻珮青,他轉身走出大門,開車去公司了。

珮青有一個忙碌而期待的日子,她由衷地喜愛着小楓,也渴望着得到小楓的喜愛。那孩子喚起她母性的本能,一整天,她親自下廚,做小點心,做小包子,炸巧果,忙個不停,倒好像有幾百個孩子要來似的。又買了一大堆的糖果、葡萄乾、花生米……連吳媽都笑着說:

“你這是幹嗎呀?別說一個女娃娃,我看,一打愣小子也吃不了這麼多呢!”

珮青只是笑着,仍然忙得團團轉,誰知道小楓愛吃些什麼呢?還是多準備一點好,那個糊塗父親連女兒愛吃什麼都說不出來!

午後天氣變了,烏雲從四面八方聚攏來,到處都是暗沉沉的。四點多鐘開始響了一陣乾雷,接着,大雨就傾盆而下。這陣雨始終沒有停,從下午下到晚上。珮青望着窗子外面發愁,這麼壞的天氣,她怕夢軒不會帶小楓來了。可是,晚餐之後沒有多久,她就聽到從雨聲中傳來的汽車馬達聲,車子停了,夢軒在猛按汽車喇叭。珮青高興地跳了起來,抓了一件雨衣,就衝進了花園裡,不管吳媽在後面直着喉嚨喊:

“我去開門吧!你淋了雨又要生病了!”

開開大門,夢軒在敞開的車門裡對她微笑,雨水像小瀑布似的從車頂上、車窗上流下來。小楓的小腦袋伸出來又縮了回去,雨太大,她下不了車。珮青嚷着說:

“來吧,小楓,我有雨衣,披着雨衣跑幾步就到房子裡了!”

小楓跳下車子,衝到大門前的雨檐下面,珮青用雨衣裹住她,不顧自己,喊了聲:

“來!我們跑!”

她們一起奔過了大雨如注的花園,在吳媽拿着傘來接以前,已經跑進了屋裡。小楓除了鞋子之外,一點也沒淋到雨,珮青的頭髮衣服都溼了。夢軒被吳媽的傘接了進來,望着珮青,他搖頭不止。

“瞧你,珮青,趕快去換衣服吧,待會兒又會頭痛了!”

小楓看看父親,又看看珮青。她始終不知道珮青就是父親的“小老婆”。她稚弱天真的童心裡,從來沒有把她所喜歡的“許阿姨”(雖然只見過一次,對她的印象卻十分深刻,孩子對於別人對她的愛總是非常敏感的。)和她所仇恨的那個“小老婆”聯想到一起。牽着珮青的手,她急急地要告訴她:

“許阿姨,一路上雨好大,爸爸開車的時候,玻璃上面全是水,前面什麼都看不見了,差點撞到一輛大卡車上去了,那輛卡車停在路當中,好危險啊!”

“是嗎?”珮青望着夢軒,“你就喜歡開快車。”

“唔,”小楓深吸了一口氣,“好香,許阿姨,你在煮什麼東西?”

“是烤的小西點,我給你烤的呢!小楓,你來看看愛吃什麼?”

“得了,珮青!”夢軒推着她,“先去換掉你的溼衣服!”

珮青笑着退進臥室裡,換了衣服,她立即跑了出來,把吃的東西一盤一盤地碼在桌

子上,拉着小楓坐在沙發裡,問她要吃什麼。夢軒看了一眼,叫着說:

“我的天哪,珮青!這夠她吃三個月呢!”拍着小楓的肩膀,他說,“看看你許阿姨,一定爲你忙了一整天了!”

小楓望着珮青,展開了一個甜甜的笑容,這笑容足以安慰一切的疲勞了。握着小楓的小手,珮青熱心地和她談着話,問她各種問題,小楓也高高興興地回答着,這個阿姨是多麼地溫柔呵!比家裡那個親阿姨好多了!夢軒看她們談得那麼投機,心中有種說不出來的、感動的情緒。尤其是珮青的那份熱情!愛屋及烏,她渾身有多少用不完的愛呀!這就是珮青,有滿腔的熱情,和滿懷的溫柔,渴望奉獻她自己,爲她所愛的人而活着!這就是珮青!

雨還是下得那麼大,馨園建築在山坡上面,居高臨下,眺望豪雨下的碧潭,是一片黑暗迷茫,雨把視線遮斷了,夜又封鎖了一切,水面連燈火的反光都沒有。風振動了窗櫺,發出格格的響聲,樹木在風雨中呻吟。窗外的世界,充滿了喧囂雜亂的恐怖,窗內的世界,充滿了溫柔寧靜的和平。小楓跪在窗子前面的沙發裡,前額抵着窗玻璃,注視着窗外的風雨,擔心地說:

“好大的雨呵,爸爸,我們怎麼回去?”

“不回去了,就住在許阿姨家裡,好嗎?”夢軒說。

小楓猶豫了一下,看看珮青,說:

“媽媽會着急的!”

“我會給媽媽打電話。”

“你呢?爸爸?也住在這裡?”

“是的,你跟許阿姨睡,我睡客廳的沙發,好不好?”

小楓想了想,望着珮青說:

“好嗎?許阿姨?”

“怎麼不好!許阿姨就怕你不肯啊!”珮青喜悅地笑着,擁抱了小楓一下。“你是個多麼可愛的小女孩呵!”

小楓很高興,跳下了沙發,她看到夢軒在對珮青笑,笑得好特別,爸爸也喜歡許阿姨,不是嗎?她擡起頭,下意識地四面望望。忽然,一件東西吸引了她的注意力,那是放在一張小茶几上的一個鏡框,她一直沒有注意到這個鏡框,現在,她發現了。非常驚奇地,她走過去拿起這個鏡框,問:

“這是什麼?”

那是一張照片,一張礬青和夢軒的合照,珮青的頭倚在夢軒的肩上,夢軒的手攬着她,兩人十分親暱。照片下面,還有夢軒題在上面的幾行小字,是他們在香檳廳裡聽過的歌詞:

既已相遇,何忍分離,

願年年歲歲永相依!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

願朝朝暮暮心相攜!

小楓當然看不懂這幾行字,但是她不會不知道照片裡是什麼。她張着大大的眼睛,擡起頭來看着夢軒和珮青。夢軒變了臉色,和珮青交換了不安的一瞥,他走過來,想分散小楓的注意:

“這不是什麼,你不過來嚐嚐許阿姨做的咖喱餃?”

他把鏡框從小楓手裡拿下來,但是,小楓已經明白了!她不是個愚笨的孩子,她聰明而敏感。繼續瞪着她那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她不再笑了,不再高興了,不再喜悅了,她瞭解了一切。所謂許阿姨,也就是爸爸的小老婆!她童稚的心靈受到了嚴重的傷害,她有被欺騙的感覺,她被騙到這兒來,喝她杯子裡的水,吃她盤子裡的點心,還倚在她的懷裡……她被騙了!被騙了!被騙了!許阿姨在她眼睛裡不再是個和藹可親的阿姨,而是個幻化成溫柔面貌的,心腸歹毒的老巫婆!

她退後了一步,望着珮青說:

“我知道你是誰了!”

珮青十分不安,勉強地笑了笑,她端着一盤點心走到小楓的面前,竭力把聲音放得溫和:

“別管那個了,小楓!來吃一點東西,我是誰都沒關係,主要的是我喜歡你,對不對?小楓?”

就是這個人!就是這個人破壞了她的家庭!就是這個人讓媽媽整天流淚,讓爸爸永不回家!就是這個人!阿姨和姨夫所說的,魔鬼!狐狸精!現在,她還要裝出這一副笑臉來哄她,以爲她是一點糖果就可以騙倒的!她瞪視着珮青,握緊了拳頭,小臉凝結着冰。她眼睛裡所流露出來的那一份仇恨使珮青驚慌了,幾分鐘前,她還是那樣一個甜甜蜜蜜的小可人兒!

“來!”珮青聲音裡微微有些顫抖,幾乎在向面前這個孩子祈求。“不吃一點嗎?小楓?”

“小楓!”夢軒插了進來,他爲珮青難過又難堪,語氣就相當嚴厲,“許阿姨跟你說話!你聽到沒有?”

夢軒的語氣和聲音像對小楓的當頭一棍,這個對感情的反應十分敏銳的孩子立刻被刺傷了!爸爸一向是她心目裡的神,她的偶像,她的朋友,她最最親愛的人。而現在,爲了這個壞女人,他會對她這麼兇!眼淚衝進了她的眼眶,她在一剎那間爆發了,舉起手來,她一把打掉了琨青手裡的盤子,尖聲嚷着說:

“我不吃你的東西!你是個壞女人,你是個狐狸精!我不吃你的東西!我不吃!”

盤子滾到了地下,珮青忙了半天所做的小點心散了一地。她愕然地站着,臉色由紅潤轉爲蒼白,蒼白轉爲死灰,受驚的眸子大大地睜着,裡面含滿了畏怯、驚慌、屈辱和不相信。同時,夢軒跳了起來,厲聲喊:

“小楓,你說些什麼?你瘋了!”

夢軒的聲音更加刺激小楓,她一不做,二不休,乾脆大喊大罵起來,罵的全是她從雅嬋他們那兒聽來的話,以及大人們背後的談論批評。

“你是壞女人!壞女人!你搶別人的丈夫!你自己的丈夫不要你,你就搶別人的丈夫!你跟我爸爸睡覺,因爲你要我爸爸的錢……”

珮青被擊昏了,她完全不相信地看着小楓,軟弱地向她伸出手去,似乎在哀求她住口,哀求她原諒,也似乎在向她求救,向她呼援,她的腿發着抖,身子搖搖欲墜。眼睛裡沒有淚,只有深切的痛苦和悲哀。她嘴裡喃喃地、模糊地說:

“你……你……小——小楓?”

夢軒從來沒有生過這麼大的氣,他衝過去,一把抓住了小楓,把她沒頭沒腦地搖撼了起來,一面搖,一面大喊着說:

“你發瘋了!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你道歉!你馬上給我道歉!”

“我不!我不!”孩子掙扎着,被父親弄得發狂了。張開嘴,她大哭起來,一面哭,一面喊,把她從雅嬋那兒聽來的下流話全喊了出來,“她是個爛污貨!是個狐狸精!是個死不要臉的臭婊子!……”

夢軒氣得發抖,這是他的女兒?會說出這樣的下流話?他忍無可忍,理智離開了他,舉起手來,他不經思索地,狠狠地抽了小楓一耳光。

小楓呆住了,不哭了,也不喊了,嚇得愣住了。爸爸打她?爸爸會打她?從小起,無論她做錯了什麼,從沒看過父親對她板一下臉,而現在,父親會打她?她那對美麗的大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看着夢軒,小小的身子向後面退。夢軒也被自己的這個舉動所驚呆了,他打了小楓!自己如此心愛,如此珍惜的小女兒!平常她被蚊子叮了一口,他都要心疼好半天,而現在,他打了她!珮青同樣被夢軒這一個舉動所驚嚇,在夢軒打小楓的同時,她驚呼了一聲:

“夢軒!不要!”

但是,夢軒打了,接下來,就是三方面的沉默。室內的空氣凍住了,而屋外,大雨仍然在喧囂着。然後,小楓揚起頭來,對她父親清晰地說:

“爸爸!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們兩個!”

說完,她轉過頭,推開門,向屋外就跑。夢軒大叫了一聲:

“小楓!你到哪兒去!”

“我要回家!我要去媽媽那兒!”小楓喊着,已經投身於大雨之中了。她那童稚的心靈已經破碎了,傷心傷透了!她要媽媽!她要撲到媽媽懷裡去哭訴一切,她跑着,打開了大門,向馬路上跑。夢軒和珮青都追了出來,夢軒在發狂地喊:

“小楓!你回來!小楓!”

雨非常大,馨園建築在山坡上,馬路的另一邊就是陡坡。小楓在風雨和黑暗裡看不清路,也顧不得路,她直衝了過去,夢軒眼看着她往坡下衝,立即狂喊了一聲:

“小——楓!留——神!”

但是,來不及了,一聲尖叫,小楓沿着山坡,一直滾了下去。

夢軒心中一寒,頭腦發昏,連跌帶滾,他也衝下了山坡。小楓躺在那兒,軟軟地、毫無知覺地。她死了?夢軒心臟都幾乎停止,撲了過去,他抱起孩子,神志昏亂地、一迭連聲地喊:

“小楓!小楓!小楓!”

小楓躺在他懷裡,靜靜地闔着眼睛。他的心像幾百把刀在亂砍着。走上了坡,他要把孩子送到醫院去,一直奔向汽車,他除了孩子和車子,什麼都看不到。懊悔和悲哀把他撕成幾千幾萬個碎片。珮青追了過來,哭着喊:

“她怎樣了?夢軒!她怎樣了?”

夢軒沒有聽到,徑直來到車邊,他打門車門,把孩子放了進去,立即鑽進車子,發動了馬達。珮青攀着車窗,哀求地喊着:

“我跟你一起去!你送什麼醫院?”

“臺大醫院!”夢軒機械化地說,他心中想着的只有醫院,趕快到醫院,他要救孩子!他心愛的孩子!他的小珍珠!

珮青不肯走開。

“帶我去!帶我一起去!我不放心!”

“你走開!”夢軒喊着,推開她,車子衝了出去。他要救孩子,除了這一個念頭之外,他心裡什麼都沒有。

車子走了,珮青果呆地站在大雨裡,心碎神傷。目睹了這一切,吳媽流着淚跑過來,拉着珮青,勸着說:

“進去吧!小姐!進去吧!雨這麼大,你渾身都溼透了,進去吧!是怎麼樣,他會打電話來的!”

珮青不動,佇立在那兒像一根木樁,定定地望着汽車消失的方向。

雨仍然傾盆地下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