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得過且過的人,他的一生中,也一定是有什麼想要堅持的:必須拿到的一個項目,必須完成的一個指標,必須實現的一個夢想,必須通過的一次考試,或者……必須得到的一個人。
每當這個時候,我們就化身爲蝸牛,一步一步地走,有一種從內心出發的動力,再艱難也要走下去,然後很多個這樣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一天加起來,最後走完看似遙不可及的全程。
人就是因爲這樣一個漫長堅持、瑣碎又偉大的過程,不再是一個loser。
李伯庸一口氣來到楊玄的樓下,他就像是一個準備戰鬥的人那樣,從每一個毛孔裡散發出一種雞血的味道來,一個急剎車把車停在了楊玄樓下,引起無數路人側目,小區物業老遠看見了,一個花白頭髮的中老年婦女小跑着過來:“哎!小夥子,那不許停車!”
李伯庸充耳不聞,他大敞着車門,裡面還放着的“我陪阿詩瑪回家鄉”,這首歌彷彿激起了路過的一條小雪納瑞的血性,它在那裡站了一會,就突然像是誤食了搖頭丸一樣,猛地掙脫了主人的狗鏈,向着不遠處的大金毛一路小跑地追了過去,金毛大概沒見過這麼獵奇的追求者,撒腿就跑,頓時人仰馬翻,一片雞飛狗跳。
李伯庸大神附體,完全忘了他是個“懷揣手機的人類”,氣沉丹田,扯開嗓子在樓下喊:“楊玄!楊——玄!”
衆人圍觀——這人怎麼惡狠狠的,是債主?是殺父之仇?奪妻之恨?帽子變綠了?還是剛剛被人甩了?
穆曉蘭不在家,不知道是跟同事們出去玩了,還是被趙軒拐出去了,趙軒的活動最近越來越猖狂,楊玄一個人在屋裡,心情頗爲低落,連燈也沒開,對着蔣鶴生的那封遺書發呆。
然後……就被這麼一嗓子聲如洪鐘的叫魂聲驚醒了。
楊玄愣了愣,她先是以爲自己聽錯了——樓下那位不依不饒:“楊玄!出來!你出來!”
楊玄趴在窗口一看,看見了上躥下跳的大猴子李伯庸一隻,周圍遛狗的、散步的羣衆都不遠不近地圍着,跟着他以一種流鼻血的動作四十五度仰望着天空,楊玄當即離亂把頭縮了回來——行不行啊,太丟人了!
可惜驚鴻一瞥就被李伯庸逮着了,他喊:“我看見你在家啦!”
旁邊遛狗的大爺和本意是來阻止他停車的大媽一起伸着脖子:“哪呢哪呢?”
李伯庸非常熱心腸地一指:“六樓,看見沒有,就拿陽臺上養了一盆玻璃海棠的那個。”
楊玄捂住臉,想把花盆推下去,連下面那一隻一起毀屍滅跡。
李伯庸清了清嗓子,在廣大人民羣衆的圍觀下人來瘋了:“雖然我沒帶花,但是你不下來,我就當衆說了啊!”
物業大媽連忙清場:“都退退,都退退,留點地方,要不然他施展不開!那誰家的狗啊,別湊熱鬧,牽走牽走!”
李伯庸喊:“我可真說了啊!”
路過的一個小青年:“快說快說!”
李伯庸:“我倒計時了啊!三!二……”
沒動靜,於是他沉默了一會:“一點九九八……”
“切——”
這時候,樓梯口那裡,楊玄終於出現了。
李伯庸眉開眼笑,對周圍的人脫了他那不存在的帽子以致敬:“謝謝父老鄉親們捧場!”然後他一把把楊玄拉上車,在大家自動讓出的一條路上絕塵而去。
物業大媽沉默了一會:“違章停車……哎?我還沒罰款呢!”
楊玄坐在副駕駛上手動切歌,“馬鈴兒響來玉鳥兒唱”就變成了“狼煙起,江山北望”……她訕訕地縮回手,生怕下一首再變成“在希望的原野上”什麼的:“你吃什麼吃壞了?”
李伯庸卻反而不會組織起語言起來,好像剛纔那頓抽風抽出了他所有的勇氣,他的手沉默地放在方向盤上,忽然不知道該怎麼開口了。
過了好一會,他才問:“你最近在忙什麼?”
李伯庸記得,趙軒給他的“把妹須知”裡警告過他,古人講究“因材施教”,現在講究“看人下碟”,有些特別缺乏安全感,喜歡依賴別人,或者很喜歡別人關注的姑娘,會很歡迎這句“你最近在忙什麼”。但是楊玄這樣的姑娘,有些話會踩她的禁區,“你最近都在幹些什麼”“你做XX有什麼用”“我覺得你這麼做沒道理”或者“你應該如何如何”。
這些姑娘表面上看起來並不強勢,她從來不會當面搶白別人,用命令的語氣告訴別人“你應該如何如何”,像電視上那個什麼《穿prada的惡魔》裡面的那個老女人一樣,踩着細高的高跟鞋趾高氣揚地走過。
但是她的強勢是在骨子裡,一旦讓她感覺到你在以自己有限的智商來揣度別人的行爲的時候,她連爭辯都不屑於跟你爭辯,直接就把你放在“人類不能溝通的物種”裡。
趙軒原話說:“以上提到的那些話,作爲她的上司或者長輩,你說了她不會在意,但是作爲一個想追她的男人,說了你就死定了。”
可是李伯庸還是義無反顧地去踩了趙軒揣度下的“雷”。他突然覺得,那些“技巧”是不對的,一時注意到了,不可能一輩子注意到,費盡心機討好她一時,也沒有那個心機一輩子都討好她。
“技巧”都是用來逢場作戲的,想要長長久久,非要以真心才能換真心不可。
這是一條漫長而愚蠢的路,需要走很久,非常艱難,風險極大,但是也會有豐盛的回報。
楊玄沉默了一會,像是有意顧左右而言他地“哦”了一聲,目光無意識地從車窗外的景物上掃過,她想,怎麼說呢?
她自己也不知道最近在忙些什麼,好像所有的事都變成了一團亂麻,纏在一起,過去的,現在的,未來的,牽扯到很多人,很多的關係。
她不想說,怕一開口就暴露了現在這個讓自己痛恨的、理不清頭緒的軟弱狀態。不能露出自己的底牌已經成了她骨子裡的東西。這也是早年的職業帶給她的,有人說這些金融從業者,每天做的事就像是一場“說謊者的遊戲”。
她總是很難逃脫德州撲克帶給她的後遺症,無論手牌是什麼,無論翻到了第幾輪,無論是跟莊還是棄牌,都要不動聲色,誰的騙術高,誰最坐得住,誰就是最後的贏家。
過了不知多久,楊玄才輕聲說:“一些……事。”
李伯庸偏頭看了她一眼,發現楊玄略微低着頭,手肘撐在一邊,手指不自覺地揉着額頭,表情有點陰鬱。
他想了想,突然打了個方向盤,帶着楊玄拐進了一條小路。
“去哪?”楊玄問。
“好地方。”
二十分鐘以後,李伯庸和楊玄在路邊買的一兜子灌裝啤酒,到了他說的“好地方”——那是臨着戶州大學旁邊的一個小衚衕,李伯庸帶着她鑽進了一個柵欄——當然是沒有門的,不知道被誰剪開了柵欄,正好能夠一個人通過,然後他們通過漆黑的小過道爬了上去。
楊玄遲疑:“哎,等等,這地方讓進麼?”
李伯庸拉了她一把,以免她被腳下的東西絆住:“當然不讓了,不過這廢棄好多年了,從我在戶州大學裡念成教班的時候就一直要拆,好像是產權上有點問題,到現在也沒拆,上來——”
上面是一個非常大的露臺——好吧,原來不是露臺來着,玻璃被人打碎了拆了,硬是整理出來了一個露天的小平臺,居然還挺乾淨。
李伯庸說:“我們那會心情不好的時候都上這來,都快成傳統了,不知道現在的孩子還是不是……嘿,果然還是。”
他從角落裡撿出了一個空了的啤酒罐子,回頭看着她:“這地方怎麼樣?”
楊玄打量了一下週遭,給出了一箇中肯的評價:“我感覺有點慎得慌……”
李伯庸“嘖”了一聲,好像嗔怪她不懂欣賞似的,然後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拍了拍旁邊:“過來坐。”
他給自己和楊玄一人開了一罐啤酒,氣溫很涼,但是凜冽的西北風被建築擋住了,吹不過來,只有風灌進窄道的聲音,車聲,人聲都聽得見,但是又都那麼遠。
月光正好打在小小的露臺上,忽然一陣小風吹過來,露臺頂上的一小層積雪被吹了下來,楊玄下意識地伸手接了一下。
李伯庸把自己的圍巾摘下來,在她脖子上又圍了一圈:“冬天不是最好的,春夏纔好,坐在這得時候,周圍只有下面蟲子和鳥的叫聲,這邊擋得了西北風,擋不了東南風,正好冬暖夏涼。心情不好的時候,就自己或者跟哥兒幾個來坐一坐,喝幾罐啤酒,就好了。”
楊玄看了他一眼,頗爲不相信。
李伯庸補充:“當然,還有個小儀式——你先喝。”
楊玄很快喝完了一罐啤酒,李伯庸站起來,拿着空啤酒罐子說:“想象你所有的不順心都裝在這裡面,然後大吼一聲扔出去。”
楊玄愣了愣:“什麼?扔哪去?砸着人怎麼辦?”
“放心,砸不着,”李伯庸信誓旦旦地一揮手,“那邊那小路都被垃圾堵死了,人不過去,要是你扔得再遠點,就進了戶大里面了,晚上那沒人——站起來,咱倆比賽看誰扔得遠!”
楊玄:“……太二了吧?”
“管用,真的你相信我。”李伯庸信誓旦旦,他的眼睛在月光下顯得特別深邃,可是楊玄覺得它們依然不受控制地流露出又囧又二的目光。
“像這樣,”他在原地蹦了蹦,然後來了個單臂大回環的動作,把易拉罐像一顆手榴彈似的扔了出去:“去你媽的!”
“該你了!”李伯庸雙目發光地看着她。
那一刻,楊玄不知道自己腦子抽了哪根筋,居然跟着他一起站起來,往後退了一步,腳尖點地借力,然後猛地把手裡的易拉罐也扔了出去,那東西發出“咻”的一聲,沒入了戶大的校園裡。
這一對弱智兒童就在美好的月光和雪夜裡,以這樣一種毫無疑義的活動祭奠着自己已經遠去的青春,好像扔出的,都是生活中那些越來越厚重的煩惱。
突然,遠處傳來一聲叫罵:“嘿!往哪扔呢往哪扔呢!哪班的倒黴孩子?報你的學號姓名!非跟你們班導好好談談不可,太不像話了!”
李伯庸一把捂住楊玄的嘴,拖着她往外跑:“哎喲,壞菜了,大事不好!”
樓下傳來腳步聲,大概巡查的老師也知道戶大的猴孩子們有這個傳統,正好撞上他們往學校裡扔易拉罐,過來逮人了。
李伯庸輕車熟路,拉着楊玄上躥下跳,兩個人躲進了一個小縫裡,提心吊膽地看着巡查老師用手電四處晃來晃去,罵罵咧咧地找了半天,這才一無所獲地離開。
他們倆鬆了口氣,一起面有菜色地偷偷下樓遛了。
坐回車裡,李伯庸笑呵呵地回頭問:“怎麼樣,爽多了不?”
楊玄沉默了一會,打了個寒戰:“二百五……其實是會傳染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