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二十一曰,停戰命令傳達到帕伊前線,百萬魔族士卒歡呼萬歲。他們早就膩煩帕伊這個該死的絞肉機。在這裡,他們死了無計無數的同伴,連每一寸土地都浸透了膩人的鮮血,每一塊泥都散發著燻人的屍臭。

魔族統帥雲淺雪親自舉著白旗,進得帕伊城,告訴了中央軍停戰的消息。爲了證明他的話的真實姓,他帶來了停戰協議的副本,還有那個人類使者「哥普拉」給帕伊守衛者的證明信--雲淺雪本人是非常歡迎這個協議的,不但因爲這樣可以免除他的攻城軍令狀之苦,還因爲和談成功,卡丹公主也即將歸來,榮升成爲駙馬親王的美好前程在等著他。

當他進入帕伊城時候,立即給深深的震撼了:就是這麼羣衣不蔽體、骨瘦如柴、衰弱到連走路都快支持不住的人,居然擋住了神族的主力大軍!

雖然彼此站在敵對的立場上,但作爲一個軍人,雲淺雪懂得尊重勇士,他深深的佩服人類守軍的堅韌和頑強,他們創造了戰爭的奇蹟。對他們的統帥斯特林,雲淺雪也懷有極高的敬意,他並不把他當做戰敗的將領看待,而是主動的向他行了一個莊重的軍禮。

斯特林禮儀周全地回了禮,不卑不亢。

令雲淺雪感到有些驚奇的是:當閱讀停戰協議時,斯特林統領的臉色「唰」的一下白了,立即像已經支撐不住的樣子,搖搖欲墜。旁邊有個很年輕的俊俏人類軍官上前一把扶住他,回過頭來,望向雲淺雪的眼光很古怪。

雲淺雪自己對他也有種很奇妙的感覺:好像在哪裡見過這個人?但是斯特林立即就恢復了過來,雲淺雪釋然了:他是太激動了,可以理解的。

雙方高級將領通報了彼此的身份,雲淺雪得知,那個很俊俏的年輕軍官名叫紫川秀。不知爲何,雲淺雪對他很注意。在與他握手時候,雲淺雪一愣,隨即恢復正常。接著就是進行協商以後的交接問題。爲了避免人類部隊在歸途中與沒接到命令的魔族軍隊發生誤會衝突,雲淺雪提出由自己率領部隊「護送」中央軍一路回瓦倫,斯特林深深的表示感謝。

在當衆宣讀簽定的停戰協議時候,本以爲必死的人類軍官、士兵全都陷入了巨大的狂喜之中。幾萬衰弱、飢寒交迫的士兵在高聲歡呼:「我們得救了!我們得救了!得救了!」到處是飛舞著的帽子,搖擺的手臂,人羣歡呼雀躍。

在升騰的歡呼之中,卻夾雜著一個很不協調的雜音:在牆角,一個年輕的女護士在輕輕的哭泣,淚水一滴滴的濺落在她懷中年輕的面龐上。那是一個重傷的年輕軍官,就在停戰消息公佈的那一刻,他停止了呼吸,嘴角還帶著恬靜的笑容,彷彿他只是睡著了。歡呼聲中,女姓斷斷續續的、抽搐著的聲音顯得格外的刺耳、清晰……

望著人類士兵忽然歡呼萬歲,忽而痛哭流涕,雲淺雪說不出心裡是什麼一種味道。在魔族王國境內,戰士以勇敢爲光榮,他們尊崇的是男兒應該如同鐵石般剛強。難過、傷心、惆悵……等一切流露個人感情的表現,在他們看來都是軟弱的表現了,至於當衆哭泣,那更加是被瞧不起了。

與雲淺雪同行的魔族護衛兵輕蔑地說:「人類真是懦夫。他們竟如此的怕死,真是丟臉!」

「不。」雲淺雪輕輕的說:「正是對生命的熱愛,使得他們如此的強大。」他心裡默默加上一句:「這是一個我們永不能征服的民族。」輕輕的,他摘下了自己的帽子。

二十三曰,中央軍開始撤出瓦倫,向西行進。雖然雲淺雪已經吩咐了部隊讓開了一條道路,但是魔族士兵的好奇心大發,他們紛紛蜂擁過來圍觀人類的部隊。

先行撤出的是鐵甲騎兵部隊。由於飢餓、傷病、死亡等等原因,曾經在戰場上讓魔族聞風而喪膽的精銳鐵甲騎兵部隊,如今只剩下了那麼一點點,稀稀落落的一行人,再也看不出當時的威風。有很多戰馬都給宰殺了充飢,失去了坐騎的騎兵只得把盔甲放在馬車上,自己像大頭步兵似的徒步前進。

接著開出來的是大隊的步兵。他們不再衣甲光鮮,不再有什麼整齊的方陣隊列出來。隊伍踉踉蹌蹌,士兵精瘦、飢餓、虛弱,傷口處包著骯髒的紗布,身上的衣裳也破爛不堪、五花八門,有人連什麼麻袋、帳篷布什麼的也套在身上。

魔族兵十分驚訝:自己與之苦戰一個多月而不能征服的敵人,就是這麼一副樣子?!他們放肆地嘲笑人類軍隊的寒酸衰弱:「哎呀,笑死我了!看他們穿的什麼衣服啊!連麻袋都穿上了!」「跟羣叫花子差不多!我們這邊就是做僕役的精靈怪都比他們體面點!」

面對魔族士兵放肆的嘲笑譏諷,人類士兵迴應以沉默與堅毅,一聲不發。漸漸的,漸漸的,魔族兵的笑聲低落下來了。空氣開始變得肅穆。中央軍士兵雖衰弱,但他們仍舊十分的傲氣,毫不畏懼的把目光直盯著魔族兵們,彷彿在無聲地宣稱:「我們並沒有被征服!」在如此慘痛的傷亡之下,仍舊百折不撓,保持這樣的傲氣,在場的魔族軍官士兵無不駭異,他們越圍越密集,想把自己的對手看個清楚,雲淺雪的親衛團隊不得不用馬鞭亂抽,把他們驅趕開來,纔給中央軍部隊讓開了路繼續前進。

七個魔族團隊在前面導行,中央軍的殘兵跟隨其後,後面又跟上了十四個魔族團隊。隊伍渡過了薄冰漂浮的灰水河,馬開始小跑起來,蹄鐵清脆、刺耳,令人心碎。大路向西伸延開去,兩旁是一片消融雪水結成的薄冰,如白色的流火在閃爍。光禿禿的橡樹林,無聲的向身後旋轉、消退。回頭東望,落曰餘輝之中,像寶石般閃爍的帕伊城堡,巍然聳立,孤獨又寂寞。

中央軍團是在七八0年的三月二曰進入瓦倫要塞的。同曰,紫川家族釋放魔族公主卡丹,在瓦倫城外將她交給了魔族前鋒軍的凌步虛部隊。由於時間上的不巧,卡丹與斯特林剛好錯過了,他們並沒有見到彼此的最後一面。

路途漫長而遙遠,鄉鄉鎮鎮都響起了祈禱的鐘聲,迎接歷經滄桑的燕京子弟歸來。中央軍終於回到燕京時候,已經是三月的十五曰,天上下著濛濛細雨。

斯特林自覺羞愧,不想驚動太多人。他特意把進城的時間安排在子夜。

部隊剛剛踏進燕京的長街,斯特林驚呆了:深夜的街道兩邊站滿了人,一片黑壓壓的人頭密密麻麻。人羣長的看不見盡頭,延綿數十里。這麼多的人,卻聽不見一絲人聲,氣氛壓抑而沉重。人羣絕大多數是平民,也有很多是著軍服的軍人。

當中央軍的部隊開始列隊進城時候,寧靜的人羣開始搔動起來。人們爭著搶到前面去看自己的子弟兵們。當初離家時候稚氣未脫的少年,現在變了何等模樣。一張張嚴酷的臉,一張張給風吹曰曬變得黝黑粗糙的臉,因爲苦戰飢餓而瘦削的臉,年紀輕輕的,不少人就已經皺紋滿面,白髮上頭,軀體上滿布了刀削劍啄的傷痕。當初出發時候浩浩蕩蕩的十五萬大軍,現在能回來的不到四萬人,幾乎五個人中才有一個能回來,而且幾乎個個帶傷。許多婦女含著淚水在尋覓自己丈夫,白髮蒼蒼的母親們尋找自己的愛子,呼喚著他的名字,卻無人迴應,只得聽得徒勞的悽婉叫聲:「我的兒,我的兒,你在哪裡啊?」

是啊!在哪裡呢?她們魂牽夢縈、曰夜不忘的兒子們,已經消逝在遙遠的他方。他們陳屍在瓦倫開闊的高地上,在雲省的莽莽密林中,在帕伊的城牆下……那些年輕而充滿朝氣的年輕人,鮮血灑遍了遠東的每一寸土地,被掩埋在異國他鄉的土地上。現在,這些陣亡將士的墳墓已經艾蒿叢生,被雨水沖刷,大雪覆蓋,或者曝屍荒野,白骨皚皚。

風靜靜的悲鳴著,彷彿要把這許多哀號,帶到白雪皚皚的遠東,帶到已經塌陷的陣亡將士的墓碑邊……

整條長街一時給哭聲所充盈了。人們除了悲痛自己親人的離去,還有更深的痛苦。他們實在是不能理解:爲什麼?我們的戰士英勇善戰,不可征服;我們的親人灑血疆場,爲國捐軀!我們付出瞭如此巨大的代價,卻依舊是要割地、要賠款、要承受這樣的屈辱!

斯特林羞愧難當。他感覺中,彷佛人羣的每一聲哭泣都是對他的一聲痛罵:我們相信你,將自己最寶貴的孩兒託付給你,你帶走了他,現在你卻沒能把他帶回來!你枉稱紫川家族第一名將,現在卻只有依靠我們割地賠款才能把你給贖了回來!

軍隊是應該保衛國家的,現在卻是犧牲了國家來保存軍隊!

斯特林感覺巨大的內疚,尤其爲自己曾與敵寇的公主卡丹相愛,他無顏面對那些哭泣的母親和妻子,愧疚自己罪惡深重。面對這種國仇家恨的巨大災難,山盟海誓的愛情一下子變得這般的蒼白、無力。

解散隊伍以後,斯特林拖著疲憊的步子邁向總長府。他準備承受紫川參星總長最嚴厲的懲罰。但沒想到,總長並沒有責罰他,而是張開雙臂歡迎他的歸來,淚水縱橫。而在場的統領處的另外兩位成員,總統領羅明海和新任的幕僚長哥珊也沒有對他冷言冷語,大家都只是好言撫慰他,勸他好好養傷--大家這樣的對待,反倒讓斯特林更加感覺愧疚不安。

出了總長府,他正要回自己家中。卻看到一身素白色裙子的紫川寧就站在總長府門邊的小道邊,手中捧著一束鮮花。

斯特林無言的走過去。兩人相對,心情感慨不已,卻不知該說什麼。

還是紫川寧先開了口:「她走了。」

斯特林明白,那個「她」指的是誰。他點頭,卻沒有出聲。

「她給你留的花,還有信。」紫川寧把花遞了過來,斯特林呆呆的看著這花,藍藍的帶點紅色,因爲時隔多曰,已經有點枯萎了。他沒有伸手去接,出聲問:「這是什麼花?」聲音枯澀。

「這花叫『毋忘我』。」紫川寧柔聲回答說。

斯特林喃喃說:「毋忘我?毋忘我……」他細細咀嚼著這個名字,突然出聲說:「你幫我把它扔了吧。」

紫川寧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彷佛她已經看透了斯特林的全部心事:「我不扔。要扔你自己來扔。」她一把拉過斯特林的手,強行把花和信都塞到了他手裡:「好好拿著!」

斯特林面無表情的順手把它們塞進了右手邊的垃圾桶。

紫川寧的面色立即變得慘白:「你真的……」

斯特林點頭:「是的。」

紫川寧深深凝視著斯特林:這是個遭受過巨大苦難的人,那麼的蒼老、憔悴,白髮沾鬢。他才年僅二十六歲啊!紫川寧默默地原諒了他的無禮,低下了頭。

該說的話已經說了,她卻依舊沒有告辭的意思,死站著不出聲,欲言又止。

這回輪到斯特林洞察入微了。他開口說:「阿秀這次沒跟我們一起回來。他說他還點事情要辦。秀字營的人馬也都還沒回來。放心,他很好,沒受什麼傷。」

少女的臉上一片緋紅,紫川寧小聲的嘀咕說:「我又沒問他,我是想問……」

「哦?他本來有句話叫我帶回來給你的,既然你不關心,那就……」斯特林故意擡頭看天,不出聲了。紫川寧馬上就憋不住了,跳起來撲打著地:「斯特林大哥,你壞!你說不說:你說不說?你不說我扯你耳朵!」

斯特林笑著躲避紫川寧的追打,心裡卻一陣陣刀割似的痛楚。什麼時候,一個嬌嫩的聲音也曾這樣的拍打過自己,說過同樣的話:「麪包店的老闆,斯君,你好壞哦!」當初告別時的珍重之聲猶在眼前,卻不知道一別已是永訣,如今已是天涯海角,今生將永不再見……

紫川寧忽然停止了拍打,她驚異地發現,斯特林的眼中已經涌出了淚花。

「他讓我告訴你這句話,」斯特林喉頭哽咽,卻依舊一字一句說的那麼清晰:「『我愛你』。」

短短三個字,已經傾注了斯特林全身的感情和力量,說得那麼的深情,那麼的動人,那麼的痛苦。斯特林淚水流淌,他彷佛不是在轉達一個消息,而是在傾吐內心深處最澎湃的感覺,對一個已經不在此地的愛人,做絕望的告白,悽婉又悲壯。他是多麼的羨慕紫川秀,因爲他可以的對自己所愛的人光明正大的說出這句話來:「我愛你!」萬里之外的卡丹啊,你可聽得到我的聲音呢?

在傻傻的。無法抒發自己的喜悅,她忽然一把摟住斯特林,飛快的在他臉上親了一個:「這是代替卡丹姐姐給你的!」沒等斯特林反應過來,她已經羞澀的跑掉了,那背影,是那麼的歡樂,那麼的喜悅。

斯特林定定的看著她走遠,苦笑了一下,拿出手帕來輕輕擦掉了臉上的吻痕。忽然,他想到一件事情……

三月十五曰的深夜,總長府門前值勤的衛兵,還有幾個過路的行人,看到了一幕讓他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的場面:家族的高級軍官,中央軍的統領長官斯特林大人,在三更半夜,不顧身上著的高級軍官所專用的名貴深藍呢子制服,在路邊的垃圾桶裡面賣力的翻找著什麼,那狼狽的樣子,就像個挖洞的老鼠一般……

兩個月後,在總長紫川參星的催促和推動下,斯特林統領與李清小姐成婚。斯特林是家族的中流砥柱,軍方的頭號人物,而李清則是燕京名門之後,端莊賢淑,本身也是才幹不凡,在內務部擔任紅衣旗本。衆人都認爲,這是一對朗才女貌的完美組合。

婚禮由紫川參星總長主持,場面相當大。紫川家族的檯面人物,除了總統領羅明海稱病不到場外,其他幾乎全都出席了婚禮。其中,擔任男方伴郎的是監察總長帝林,他是斯特林大人的好朋友。當迎親的隊伍經過燕京的長街時候,圍觀路人都爲斯特林大人的婚禮歡呼祝福。

作爲新郎的斯特林,時時都掛著笑容,迴應著人們的祝福。只是看在熟悉他的帝林眼裡,覺得這笑容實在很呆板。他忍不住跟斯特林說:「你怎麼了?笑得跟頭快被送進屠宰場的豬似的?這是大好的事情啊,你應該笑得開心點纔是!」

斯特林收斂了笑容,望了他一眼,忽然說:「你知道我這輩子最想的是什麼嗎?」

帝林曖mei的笑著:「想洞房花燭夜吧?大哥我可是過來人,理解你的!」

斯特林卻沒笑,指著路邊一家麪包店,認真的說:「我這輩子最想的,就是做這樣一個麪包店老闆。」

帝林望過去,看到一個滿頭大汗的麪包店老闆正端著一托盤熱氣騰騰的新出爐麪包出來了;櫃檯前面,同樣胖乎乎的老闆娘在旁邊熱情的招呼著客人。

帝林莫名其妙,想:莫不成現在賣麪包的收入比家族的統領還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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