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葉嶺的主谷萬籟俱寂,沒有想象中的混亂,但也不是空無一人,恰好相反,谷底盤坐着上千名靈師、數萬弟子,沒有一個驚慌失措,全部鴉雀無聲,氣氛十分怪異。
浩然有些驚訝:“他們在幹什麼?又在耍弄什麼陰謀詭計?”
這些陳宗弟子都是大活人,位置也是雜亂無章,靈師夾着普通弟子,均閉上了眼睛,沒有任何規律,應該不是某種陣勢。
陳宗詭計多端,屢屢採取出人意料的手段,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讓人防不勝防,浩然對他們的前科心有餘悸,所以不敢有絲毫大意,依然保持隱身,不但沒有入谷,反而慢慢飄升,避開數百里,最後定在谷北的邊緣,全神戒備。
有鬼是肯定的,但陳宗花樣百出,外人很難顧及,十之八九有埋伏,是一個圈套,甚至於陳平、陳寧已經偷偷入谷,等待浩然上鉤,試圖聯手一擊。
很快,浩然稍稍一愣,靈湖邊有一塊巨石,青鸞女平靜趟在上面,神色安詳,衣裙整齊,卻紋絲不動,葉鬆華坐在巨石腳下。
浩然感應不到青鸞女的氣息,不由心頭大震:“她……她死啦?”
葉鬆華掙開眼睛,仰頭叫道:“葉浩然,不要跑了,我知道你在上面,我們等了很久了,看到了吧?青鸞靈友已經去了,十個月前就去了,你想不想知道,她是怎麼死的?誰是兇手?”
浩然暗自冷笑:“狗改不了吃屎,她的死與我有什麼關係?哼哼,卑鄙無恥,竟然想拿死人做文章。”他有一個預感,這一切都是兩陳的陰謀。
葉鬆華站起身來,滿臉悲切與憤怒:“她聰明絕頂,冰清玉潔,卻犯了最大的錯誤,動了情劫,愛上了不該愛的人,又要報答師門之恩,情義無法兩全,萬般無奈之下,只好先義後情,最終卻落得無情無義,自覺無顏活在世上,自行了斷。”
雖然有一定心理準備,浩然還是心中一緊。
不管怎麼說,以前總有一份情誼,終身難忘的經歷,人死爲大,仇消怨去。
葉鬆華憤然大吼:“她是自殺,但你是兇手,是你害了她,你辜負了她的感情,也不配接受她的感情……葉浩然,你看着,她雖然死了,但是並不孤單,我們一起爲她陪葬。”
浩然一驚,這傢伙要自爆,不,所有人要集體自爆。
葉鬆華坐回原地,哼道:“葉浩然,如果你還有一點良心的話,可以搶回屍體,但是要冒點風險,看你的速度快不快。”說完閉上眼睛,全身膨脹。
浩然倒吸一口涼氣,這傢伙真狠,自知無倖免的可能,拿全山弟子殉葬,兩陳肯定不在。
從運功到爆炸,有一個極短的時間差,按理說,瞬移絕技綽綽有餘,但就在剛纔說話間,其餘靈師已經提前運功了,皮膚開始破裂,冒出縷縷光華。
再者說,千人集體爆炸的威力無與倫比,能量擴展的速度也是奇快,更何況要到爆炸中心救人,浩然沒有絕對的把握。
救,還是不救?
來不及多想,當下一個瞬移,憑空出現在巨石上空,然後手攬青鸞女,以不可思議的速遞,再次瞬移而去。
說時遲,那時快,剛飛出谷口,巨響聲連成一片,山崩地裂,浩然暫時失聰,山谷噴出一股強大無比的熱浪,彷彿一座火山驟然噴發,又像一個太陽墜落人間,映的四周一片豔紅。
瞬移被氣浪強行停止,粗大的火炬直衝雲霄,浩然也像炮彈一般衝向高空,幾乎控制不住身勢,渾身火辣辣的劇痛,體內氣血翻涌,靈核大幅度顫抖。
置身於氣流的核心,四面八方的壓力大的驚人,溫度更是高到令人瞠目結舌的基點,足以讓靈師化爲灰燼,幸好浩然煉化了角老大的精元,心火有了質的改變,才堪堪的忍受住這地域般的煎熬。
周身光華閃爍,化着一個太陽,死死的頂住周圍的壓力,到了高空之後,隨着颶風而飛,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瞬間,也許一刻鐘,感覺壓力減輕了不少,颶風的速度開始慢下來,心中一喜,運起餘力瞬移。
一口氣瞬移十幾萬裡,完全脫離了颶風的範圍,浩然精疲力竭,靈力空空,輕飄飄的落下地面。
什麼也不想了,放下青鸞女,服藥調息。
醒來時天色方暗,浩然只恢復了五成靈力,衣袍破舊不堪,灰頭灰面,苦笑搖頭:“葉鬆華,算你狠。”
整理青鸞女的衣裙,梳理那頭柔順的長髮,凝望着那張俏麗而蒼白的臉蛋,浩然黯然淚下。
他是一個戀舊的人,雖說經過艱苦奮鬥,創下一個諾大的基業,但是在浩然心目中,最快樂的日子不是現在,而是童年、少年,與凝姐在一起成長,天真無暇,無憂無慮。
最值得紀念的,卻是修苦靈的時期。
苦靈逍遙自在,沒有了門派的約束,沒有了師長的教誨,對外面的世界充滿了幻想,對前途滿懷樂觀,與同伴的關係也最爲單純。
儘管也有逾司空冰的舊怨,泰老實與凌空子欺騙,但總的來說,人的一生中,那段時光認識的朋友,最爲難忘,成名之後的朋友卻不然,不可能那麼純潔。
特別對青鸞女,浩然始終相信,那段友情是純真的,不參雜絲毫私心,不含任何功利之心,屬於一生中最珍貴的情感之一。
天作弄人,紅顏薄命,因爲門派的關係,朋友變成了敵人,更陰差陽錯的事,青鸞女莫名其妙的動了情劫,像她這樣的好女子,肯定是痛苦不堪,難以抉擇。
無論是選擇情,還是義,感情上都不能接受,不可能兩全。
最終,她選擇了義,但爲了情而殉身。
浩然喃喃道:“不是你的錯,我已經不怪你了,也沒有資格怪你,要怪只能怪我們的出生,我們倆今生無緣……你放心,我會把你送回青鳥嶺,那裡纔是你的歸宿,你在家鄉安息吧。”
抹去淚水,收起悲容,浩然抱着青鸞女,瞬移消失。
雨月之前,浩然落下黑木嶺。
黑石老人盤坐在湖邊,默默的看着幻陣,時時刻刻警戒,見到浩然大吃一驚:“老弟,你怎麼啦?她是誰?”
浩然打量一下自己,苦笑道:“一言難盡啊。”放下青鸞女,在靈湖洗滌乾淨,換上新袍。
黑石老人面露疑色,擺手示意浩然坐下:“外面的形勢怎麼樣?陳宗又有什麼新動作?”他畢生呆在廢脈島,與世隔絕,沒有一個朋友,對靈界的變化一無所知。
浩然坐在對面,緩緩道:“陳宗完了。”
黑石老人滿臉震驚,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完了?陳宗滅亡了?陳平、陳寧呢?誰打死了他們?”
浩然面色嚴肅,點頭道:“陳宗,已經不復存在了。”詳細講述事件的經過,沒有一絲隱瞞。
黑石老人越來越驚訝,最有面色怪異,震撼連連,好半天也沒回過神來。
一口氣說完,浩然沒有了起初的高興,心裡莫名的失落,甚至於有一點遺憾與傷感,淡淡的說道:“陳宗的僞善面目,已經被撕開,幾乎所有的陰謀詭計,全部被揭發出來,沒有了支脈,沒有了人心,無論陳平、陳寧還在不在,陳宗不可能死灰復燃。”
黑石老人微一點頭,閉上眼睛,嘴脣輕輕顫動,自言自語:“沒想到,最後一擊居然出自陳宗弟子之手,這是天意,一場惡夢終於結束了,漫長的噩夢,唉!”
一聲長嘆,蘊含着一絲感慨,還有悲痛。
對於亂石山來說,陳宗是有恩德,若非陳靜有了殺機,自暴真面目,黑石老人不可能反陳,即便如此,心裡對陳宗的感激沒有安全消失。
這種感情非常複雜,外人很難想象,陳宗真的滅亡了,更是五味俱全,連黑石老人也說不清,到底是恨,還是愛,大概是兩者皆有。
其實……絕大部分都有這種感覺,無論是敵還是友。
陳宗屹立數億年,獨霸天下,已經不是一個簡單的門派,早就變成了一個神話,不敗的傳奇,流傳永遠的傳說,也是很多人心中的偶像。
神死了,偶像沒了,大家在心理上很不習慣,總感到空蕩蕩的,迷惘而恐慌,誰能真正取代陳宗?正義,還是僞正義?是禍是福?
沉默許久,黑石老人恢復如常,關切道:“你不能太樂觀,陳平、陳寧百分之百沒死,以他們的秉性,肯定會陷入瘋狂,大舉報復,如今明暗顛倒,他們在暗,你們在明,儘管無力迴天,但讓人非常頭疼。”
浩然心裡一陣喜悅,老哥哥還是站在天葉宗的立場的,想了想,道:“至今已過去大半年,他們杳無音信,不合常理,陳宗有血蓮丹,再重的傷也早痊癒,爲何不出面呢?最起碼要剪除叛徒,以他們的脾氣,其他人可以放過,青浮絕對難逃一死。”
黑石老人皺了皺眉頭,沉吟道:“也許,他們正趕往王屋嶺,從這裡到西北羸洲,足有百億裡,空靈全力飛行,需要兩年之久。”
浩然點點頭:“有理,言之有理。嗯,日月宗主、帝澤天不是善類,應該也想到這一點,呵呵,如果我們猜的沒錯的話,他們正守株待兔,張網捕魚。哈哈哈,我們等好消息吧。”
接着起身,笑道:“銼然醒來了,走,我正好有事交代。”
葉銼然盤坐與水靈洞靈池,全身赤裸裸的,剛掙開眼睛,中途出定。
洞內水霧漸散,浩然飄然而入:“銼兒,暫時不要入定。”
“師傅……大長老!”銼然又驚又喜,迅速穿上衣袍。
“坐,我說幾句話就走!”浩然坐在石凳上,仔細端詳着愛徒,銼然的水核進展很快,如果一切順利,掌握好平衡,三、五百年內可成就木核。
見師傅表情嚴肅,銼然立知發生了大事,當下坐直了身子。
浩然先介紹近期的形勢,然後說道:“從現在起,你接任天葉宗宗主、和平聯盟盟主之位。”順手連發幾枚書符。
銼然大驚:“師傅,您要走了?”
浩然微一搖頭,淺笑道:“不,還有幾件私事,但是大局已定,我的任務基本完成,下面的事由你來掌舵。”
銼然跪地而拜:“弟子年幼,修爲淺,經驗不足,恐怕無法服衆,還請師傅暫緩幾年。”
浩然一拍他的肩膀,親切的說道:“起來,起來說話。呵呵,有志不在年高,當年天葉宗初創,我只是區區地靈,你的基礎比我強多了。”
銼然誠惶誠恐:“弟子愚笨,豈敢與師傅相比?”在他的心目中,浩然是神一般的存在,搞大無比,任何人也無法企及。
浩然將他按在座位上,哈哈笑道:“不,比我強,強的很多,我當年並不成熟,衝動,經常感情用事,喜歡逞能,心地狹隘,哈哈,你沒聽說嗎?連心眉都是小心眼,容易走極端,本性難改,一輩子改不了。你呢?冷靜,沉着,有大局觀,爲人大氣,一代勝過一代,呵呵,不要再爭,就這麼定了。”
這是心裡話,浩然有自知之明,野心大,但能力稍有欠缺,能有今天的成就,一半是機會,令一半是雲夢的支持,否則這輩子只能佔據名山,建立一個普通宗派。
不知從何時開始,浩然一驚身心疲憊,有了滄桑之感。
見師傅退意堅決,銼然無奈點頭:“弟子竭盡全力,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對於這位首徒,浩然還是放心的,最滿意的接班人,他沉吟半刻,道:“你是個有主見的孩子,大局觀無人能及,細節不需要交代,我只有五點,希望你能牢記於心。其一是五島,萬萬不可讓他們上岸,這是原則問題,否則天下大亂。”
銼然一凜:“弟子明白!”
浩然繼續道:“其二,不要急着兩洲一統,大家已經打累了,人心思定,需要休養生息,大亂之後必有大治,在我們的轄區,逐步做到門派、種族平等,不能以大欺小,以強欺弱,天葉宗是領袖,但不是霸主,一舉一動關係到許多門派的興衰、許多人的性命,儘量做到公平合理,這是我的理想,可惜我沒有時間了,希望能在你手裡,或者你的徒子徒孫手裡實現,到了那個時候,無需我們動手,北羸洲自動歸順。”
黑石老人面色動容,用敬佩的眼神看着浩然。
銼然再次跪下,連磕三個響頭,鄭重其事道:“弟子想了很久,有一點心得,靈門之爭,根源於靈山與資源,若想永保和平,讓天下靈門迴歸修煉的本分,不陷入俗務,必須採取四大措施,首先是名山福地、大小洞天,全部收爲公有,五行洞全面開放,無論哪一派靈師,都可以進去修煉,徹底杜絕私有而帶來的爭鬥;其二,在各地建立互市,天材地寶公開交易,互換有無;其三,兩洲劃分爲幾大片,門派不分大小,一門一票,自由選舉長老,組成聯盟長老會,維持紫華的和平,五島想加入也可以,但僅有一票;其四,邀請前輩高人,定期講法,對後生晚輩進行指導,公開部分修行秘訣與心得,讓小門派也能得到發展,修出飛靈、空靈。”
“好!”
黑石老人忍不住鼓掌,朝銼然長揖,嚴肅其詞:“賢侄此舉,乃紫華之福、靈門之福,我代表所有靈友,向你表示感謝。”
銼然連忙回禮:“大長老過獎了,晚輩之言並非首創,完全是按照師傅的教誨。”
浩然開心不已,愛徒果然厲害,確實沒看錯人:“不要給我臉上貼金,說實話,我只有想法,很模糊,真正落實就無所適從,無處下手,經你這麼一說,我才恍然大悟,呵呵,你比我強,希望你的弟子也強過你,徒孫更勝一籌。”
銼然有些不好意思。
浩然收起笑容,語重心長:“第三點,天葉宗需要黑石老哥這樣的大長老,品行高潔,疾惡如仇,隨時監視你們的言行,越多越好,你們以師禮待之。第四,世上沒有永恆的門派,難免有不肖子孫,領袖不是自封的,也不是武力所能維持的,如果超過一半的大長老、聯盟過半長老不滿意,天葉宗自行退位,免得步陳宗的後塵,害人又害己,嗯,加上一條,每五百年選舉一次……最後一點……”
浩然目光炯炯,一字一頓:“兄弟友愛,萬衆一心,其堅斷金。”
銼然不假思索:“弟子謹受教誨!”
浩然欣慰的笑了,取出大批物品、飛符、書符:“你辦事,我放心,暫時停止閉關吧,先處理公務,不要送了,希望你能成就真道。”
望着師傅的背影消失在洞口,銼然的淚水奪眶而出,又一次跪下,哽咽道:“師傅……”
浩然聽到,心情激盪,幾乎想回頭看看,又強行控制住了,抱起青鸞女緩緩升起,對黑石老人說道:“老哥,拜託了!”
黑石老人一生不吭,只是一個勁的點頭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