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碧微果然沒叫孫氏驚喜,她中規中矩的說道:“是以先外祖母留下了數條妊娠禁忌,當然不及太醫院諸位太醫高明,然也是先外祖母生養四子一女的經驗,因而傳了奴婢的乳母,前兩日蒙陛下之恩,宣了她入宮來,聞說奴婢爲賀禮憂愁,便介意奴婢不如將這些經驗寫下來進與娘娘,願娘娘平安康健的誕下皇嗣!”說着從袖子裡取出一張疊好的紙來,打開呈上,果然見她半點兒都沒謙遜,不過尋常的信箋上頭略略寫了七八樣禁忌,居中使仔細一看,全部都是太醫提醒過的,休說對於祈年殿來說不值一文,就是放到坊間,怕也是家裡有個女性長輩都能夠知道的東西。
孫氏等人都是一陣氣憤,當下方纔那嬌美宮女冷哼了一聲道:“古語說千里送鵝毛,禮輕情義重,原來在青衣眼裡,從冀闕宮到安福宮猶如千里,卻不知道這是不是青衣打心眼裡這麼盼着呢?”
牧碧微慢條斯理的笑了笑,道:“所謂畫蛇添足,貴嬪娘娘乃陛下鍾愛,奴婢雖然進宮不久,卻也曉得祈年殿裡什麼好東西沒有?奴婢就是拿了自己最珍貴之物過來,怕是娘娘也難瞧上眼的,所以娘娘這兒哪裡就缺了奴婢一點子心意?不過是聊表寸心——奴婢這也是實在想不到旁的盡心意的法子了,若是貴嬪娘娘不喜,還請治奴婢之罪!”
她擺明了要拿一張紙和幾個祈年殿早就知道的禁忌混過去!
孫氏倒也不是很在乎錢財的人,雖然她出身卑微,可從冊貴嬪以來,宮裡頭什麼樣的好東西沒見過?姬深隔三岔五的都要往祈年殿裡搬一回賞賜,便是從前寒微重視前帛,這兩年的錦繡富貴養下來,也將財物看輕了許多。
可這並不代表她便是個隨便可以打發的人!
尤其這一次姜順華第一個傳出孕信,竟是堪堪搶在了她之前!生生的給她想挾子自重的計劃一擊!而牧碧微區區青衣,給姜順華的賀禮也是姬深內庫的幾件珍玩呢,到自己這裡來卻只是一張廢紙!
孫氏天賜絕色,一朝侍君,萬般寵愛,連高太后都不能不爲她讓了步,又怎會將牧碧微放在眼裡?
可她怒叱的話纔到嘴邊,瞥見牧碧微面上含着一絲篤定甚至是期待的微笑,卻又止住了——昨日,這位牧青衣主動去求見了高太后,而且,她離開甘泉宮時固然額上留有叩痕,但神色卻十分歡快。
將高太后視作自己入主桂魄宮最大障礙的孫氏自然不可能不留意甘泉宮的動靜,她雖然沒本事把人手安插進甘泉宮裡去,但在附近一些宮殿,比如蘭林宮尋幾個底層宮人收買了問些消息卻不難。
甘泉宮的出入大部分都瞞不過孫氏,聽人回報了牧碧微的出入,如何會不懷疑她自薦成功,高太后已經準備支持她趁着孫氏懷孕奪寵?
這對於連個孃家都沒有、唯一的依靠就是姬深的寵愛的孫氏來說,是絕對無法容忍之事!
可牧碧微纔去求見了高太后,今兒就到了自己這裡來,莫非,也是高太后的安排?
孫氏急速的思索着,若是如此,那麼她獻一紙爲賀禮,恐怕就是故意激怒自己了。至於激怒自己後打算做什麼……
孫氏目光沉了一沉,因着姬深對她的盛寵,孫氏雖然只是貴嬪,在宮裡頭卻是誰也不讓的,這從她與曲氏同行之時,硬叫自己的儀仗與曲氏並行可見一斑,若是平常時候,就算明知道牧碧微奉高太后之命前來挑釁,她也一定不肯忍耐,非當場給她個好看不可!
但現在自己有了身孕……孫氏心下權衡着,她比姬深長一歲,入宮時纔不過十一二歲,剛到宮中伺候的年紀,正趕上了先帝睿宗駕崩前兩年、即如今的薄太妃、當時的薄貴妃盛寵之時。
先帝睿宗不是貪色的君主,就算他地位穩固之後後院也是一個接一個的進人,到底沒因美色耽誤過正事,再說與其子姬深一比,睿宗實在無愧於其諡號了。
如今的太妃從前的貴妃薄氏出身官家,其父薄子勰爲高祖時尚書右丞,品級從四品下,雖然薄氏並非大族,卻也算正經的官宦人家了,薄氏是其嫡女不說,其母崔氏還是鄴都望族崔家之女,與晏暱宮的主位崔列榮是同族,因此薄氏論身份就是嫁進皇室,一個側妃也是做得的。
更何況,她還是睿宗親自覷中的——前魏有春時旬假出城至水畔踏青遊覽的習俗,本朝沿襲,那時候濟渠王之亂才平,高祖皇帝因此心灰意冷,對睿宗卻是更加重用,睿宗皇帝自是春風得意,春時便帶了門客隨從出去踏青,不想中途遇見薄氏與幾個姊妹乘車歸來,時道上忽起東風,薄家的車伕一時不慎,叫車簾爲風捲起,露出車中薄氏之容,立刻入了睿宗之眼,當即派人打探了薄氏的身份,稟過高祖,着人登門提親。
高祖皇帝因爲濟渠王之亂,覺得將薄子勰之女指於睿宗,也好叫其餘諸子早早的絕了奪儲的念頭,如此安分些也免得再傷了父子兄弟之情,因而同意——只是當時睿宗爲太子,按制有兩側妃,四寶林,往下就是媵妾之流了,可其時太子妃與側妃之位俱滿,無緣無故的到底也不好爲了薄氏發作誰,最後薄氏只就了寶林之位。
因此睿宗登基後,太子妃高氏爲高皇后,側妃溫氏與側妃沈氏爲左右昭儀,四寶林裡最高的薄氏做了貴妃,最不被睿宗喜歡的一位寶林更是落到了上嬪裡去。
雖然當時的薄貴妃上頭有一後二昭儀,可睿宗對她卻是極盡寵愛,連帶着年幼的同昌公主的風頭都有隱隱壓過嫡出且爲睿宗實際上的長女宣寧公主之勢,若不是薄氏無子,而高太后與睿宗乃是患難夫妻,高家又極爲勢大,再加上初封永寧王的姬深乃高祖皇帝親自撫養,臨終還當着羣臣之面殷殷叮囑不可虧待了姬深……倘若換一個底氣不那麼足的皇后,怕是早就整日惶惶不已了。
薄氏的榮耀在睿宗駕崩之後嘎然而止!
到了這個時候明眼人卻要爲她慶幸同昌公主不是皇子,若不然,憑她那麼受睿宗的寵愛,能不能平安活到太寧五年還是個問題!
高太后可以容忍一個沒有承位可能的公主彰顯她的寬容大度與高家之女的賢德名聲,卻絕對不能容忍一個得寵過的皇子——自恃乃高祖皇帝寵妃龐貴妃所出而覬覦帝位並付之以行動的濟渠王的例子放在了那裡!
孫氏進宮時,恰是六宮上下都對薄貴妃羨慕無比的時候,她曾跪在道邊等候薄貴妃被簇擁着經過,那時候的薄氏雖然已非二八年華,但在睿宗的妃嬪裡頭卻依舊是年輕的,何況錦衣玉食再加上帝恩無絕,更是瞧不出真正的年紀,薄氏最愛穿豔色衣裙,一如她在睿宗庇護下的恣意、張揚與驕傲。
一直到了睿宗駕崩後,孫氏還沒被姬深發現前,也嘗去過幾次鴻壽宮,再次看到這位先帝寵妃時,薄氏已經將所有有顏色的衣服都收了起來,一身素服的薄氏其實也別有風情,但從前猶如盛夏之日灼灼明亮、甚至於熊熊燃燒於她身上的那種恣意飛揚卻彷彿是一支未曾點完卻已被熄滅的蠟燭般……
君恩終究不能依靠的念頭,遠在姬深還不曾爲她的容貌所震驚前就已經種下。
最初時候,姬深頂撞高太后、壓下前朝非議,堅持立她爲皇后、寵奪專房的那段時間,孫氏也不是沒有感動過,薄氏比睿宗小了許多歲,而她卻與姬深只差一歲,白頭偕老,未必沒有可能——雖然最後姬深到底妥協了,孫氏心裡卻着實沒把曲氏等人放在眼裡,可接着出來的姜氏,以及歐陽氏並範氏、司使等人,卻叫孫氏究竟醒悟了過來——即使她是宮中最美的妃子,然姬深也不介意偶爾換一換口味,這還是她最美好的歲月最美麗的時候,若是她老去了呢?
到底,女子最可靠的,還是子嗣。
姬深那般迷戀自己的時候,前朝勸諫之臣最多的一回被他一口氣發作了十餘人——但高太后究竟還是迫着他打消了立自己爲後的念頭不是麼?
沒有孃家,卻有滿朝的厭惡甚至憎恨,以及太后打心眼裡的不屑,她從前和現在依靠的,是姬深尚未淡卻的寵愛,但將來卻大半指望自己的血脈了……孫氏的手下意識的撫上小腹,微微眯起了眼——爲了自己的孩子,她不介意在生產前的這段日子,暫時對高太后低頭。
何況溫太妃已經答應了從旁緩頰,不知道這位深得高太后信任的太妃在和頤殿裡究竟是個什麼說辭,然而若這牧氏是高太后聽了溫太妃的勸說之辭後特特派來試探自己的,因一時衝動而惹動高太后的殺意,孫氏垂下了眼簾,她雖然驕橫跋扈,卻並非傻子。
“收下去罷。”孫氏沉默了片刻,不冷不熱的說道。
見她無意繼續追究牧碧微的怠慢,衆侍臉上都露出了分明的愕然,但見孫氏神色,卻不敢多問,居中使將那張紙遞給身邊一名宮女,那宮女瞥了眼牧碧微,轉身走進了內殿。
孫氏因擔心牧氏此行身負重任,她如今首要之務是保住身孕,想了想覺得這會到底還是要穩住高太后的好,壓住心頭怒意,復吩咐身邊人:“本宮身子重,與牧青衣說了這會子話也乏了,算一算時辰陛下大約還有些功夫才能過來探望本宮,宛芳你帶牧青衣到旁邊暖閣裡去略坐等待——想來青衣幾日不見陛下也是惦記的緊!”
“娘娘!這……”見孫氏不但不爲難牧碧微,甚至還要主動讓她留下來等姬深,居中使不由急道,只是才說了半句就被孫氏使眼色止住,只得氣鼓鼓的收了聲。
卻見方纔那接着居中使出言爲難的美貌宮女站了出來,先躬身道:“奴婢遵命!”復起身掃了眼殿下的牧碧微,冷哼道,“牧青衣,貴嬪娘娘乏了,你莫要繼續在此打擾了娘娘休憩,跟我來罷!”